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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7:28 作者: 張悅然
    序言文/莫言

    幾個月前,張悅然出版了她的短篇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幾個月後,就看到了這部長篇小說。回首我們這茬作家走過的道路,大多是由短篇而中篇,由中篇而長篇,而悅然她們,總是不按常規出牌,並且出手不凡,將所謂的小說做法,拋擲腦後,其實她們在創作小說的同時,也在創造著自己的小說做法。

    打開書,就隨著她輕盈流暢的敘述,走近只有她們這代人才有的成長足跡,仿佛走進另外一個世界。從幼兒園到學校,從小夥伴到同學,從友誼到愛情,在我們這代人眼裡,她們這代人似乎就只有這麼簡單的經歷,簡單的人際關係,簡單的故事。但在張悅然筆下,在這簡單中展開的卻是一個斑駁陸離的世界,鋪排的是看似偏執簡單、實則同樣艱難的心路歷程。正如小說主人公杜宛宛的作畫風格:「線條總是粗而壯碩,它們帶著顫抖的病態,毀壞了畫面的純淨」,所以「只能畫水彩畫或者油畫,用厚厚的顏色蓋住那些心虛而彷徨的線條」,因此「畫總是大塊大塊淤積的顏色,一副不知所云的樣子」。

    張悅然不同於那些少年作家,她所講述的顯然不僅僅是青春放縱、反叛傳統,而是在成長的迷惘中,小心翼翼地夢想和求證,思索和感悟。她的小說中,沒有了大多數少年作家作品中那種已經變成了時髦套路的憤世嫉俗,沒有了那種貧嘴饒舌和不著邊際的喧囂浮躁,沒有了那種僅僅在字面的意義上玩弄文字的小技巧——那其實還是一種學生腔調,而這一切,是與她思想的深度分不開的。她的思考,總使我感到超出了她的年齡,涉及到了人類生存的許多基本問題,而這些問題,儘管先賢聖哲也不可能給出一個標準答案,但思想的觸角,只要伸展到這個層次,文學,也就貼近了本質。

    毫無疑問,悅然這部新著,依然可以算作一部青春小說,但青春是說不清楚的一個階段。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青春期最大的痛苦是壓抑。這有政治的原因,也有家庭的原因,還有愚昧的原因。至於夢想,當然很多,我們那時的夢想也是與政治緊密聯繫的。連愛情也塗抹著政治色彩。而她們這一代,最大的痛苦似乎是迷惘。她們生長在一個人的基本慾念由禁錮到被解放,甚至被極端發展的時代,物慾橫流造成的道德水準下降、價值缺失,而資訊時代所帶來的泥沙俱下的各種思cháo,使她們在早些年更像七十年代人那樣,更多的是目睹不可思議的現實手足無措,任盲目的青春激情東突西撞。隨著她們的成長,相對穩定的生活環境,日漸盛行的民主風氣,多方面的信息渠道,較高的知識素養,使她們的心態漸漸平靜下來,能夠慎重地進行自我價值的反思、開始對生活品味的追求。相比祖輩革命年代的政治狂熱、父輩改革年代的物質狂熱,雖然簡單的閱歷會帶給他們種種不足,但她們的反思一開始就從自我的存在價值切入,這樣的從自我開始的反思角度,儘管缺一些社會性的寬泛,但也許更加貼近文學的方式。這部小說所關注的,就是這樣一次反思過程。小說講述了兩個息息相關的女孩——杜宛宛和段小沐從小到大,由敵為友,面對友誼、愛情、生存和死亡的心路歷程。通過她們和紀言、小傑子、唐曉、管道工等人的愛恨情仇,強調了人與人之間的愛,人與自然萬物的和諧。故事告訴我們,由苦難到平靜、由惡到善的橋樑是皈依宗教。雖然宗教不能阻止人生悲劇的發生,但卻可幫助悲劇的生命平靜生存,不會因過度恐懼而心智迷狂,不會因過度憎恨而施暴於人,在逆境中同樣可以去尋找幸福。這樣的思想儘管是有所本依,但我認為已經深深地打上了張悅然個人的印記。這是一代新人對困擾人類靈魂的基本問題艱難思索後得出的答案,這裡已經基本上散盡神學的光環,閃爍著的是一種人性的光芒,是一種悲憫的人文情懷。這種情懷,成為了在這個原本是虛空和撲風的世界追求幸福生活的支撐。這種情懷,在當今這個怨怨相報、永無止息的世界,更顯得寬宏大量,猶如大教堂管風琴發出的質樸渾厚的回音。

    張悅然耽於幻想的稟賦與憂傷的氣質,使她的小說浪漫而神秘,婉約而典雅。她感官敏銳,多才多藝,在諸多領域嘗試探索,並因之使自己的青春斑駁絢爛。她輕靈精巧地捕捉這個時代賦予的每一個有價值的信息符號,而後完美細緻地將之整合在自己的小說中。在故事的框架上,我們可以看到西方藝術電影、港台言情小說、世界經典童話等的影響。在小說形象和場景上,我們可以看到日本動漫的清峻脫俗,簡約純粹;可以看到西方油畫濃烈的色彩與雅靜的光暈;時尚服飾的新cháo的樸素與自由的品位;芭蕾舞優雅的造型和哥德式建築驚悚的矗立。在小說語言上,她有流行歌曲的貼近和煽情,詩歌的意境和簡潔,電影經典對白悠長的意蘊和廣闊的心靈空間。這代青少年所接觸的所有有關的文化形式,基本被她照單全收,成為她的龐雜的資源,然後在這共享性的資源上,經過個性稟賦的熔爐,熔鑄出閃爍著個性光彩的藝術特徵。

    語言的獨創性,無疑是一個作家最有價值的部分。張悅然她們這一代人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給與了她們機會。因為生活日新月異,為新的語言提供了多樣可能。能夠抓住這個契機,留下一代人的思考並對語言的發展做出貢獻,應當是這批正在成長的青春作家要擔當的重任。張悅然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開始,我相信她會沿著自己的道路走下去,似乎也沒有必要提醒她什麼。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姿態和方式,每一個人也都有自己的姿態和方式,而能夠用自己的姿態和方式打動了別人的,就自然地成為了時代的驕子和寵兒。自序冬天的時候我回國來,做了這本書面世前的最後一些工作。當我把有關這本書的一切都交給我的編輯時,忽然是這樣的依依不捨。

    我和這本書有半年相處的時間,常常是夜晚,我抱著一杯冰水坐在電腦前面,和它面對面。有些深情的段落,我通常是一邊嘴裡輕輕念著,一邊打字,像是在和它交談。有時候要在學校的實驗室或者電腦室寫,我就把它存在移動硬碟里,帶來帶去。做插畫的過程,就像給它量體裁衣,我和我的朋友都是那麼用心地給它做了最美麗的花衣裳。所以這樣一路走來,它就像我的孩子。半年裡和我朝夕相處,看見過我暢懷的笑,看見過我軟弱的哭泣,陪我度過了生日,和我一起經歷了遠途的旅行。最重要的是,它是非常善解人意的孩子,它總是能在我最沮喪的時候跳出來,撫慰我,讓我看到前方有連綿不絕的希望。

    《櫻桃之遠》是我自己非常喜歡的名字。我周圍的朋友也喜歡。一個朋友說,《櫻桃之遠》真是個悠揚的名字。你靜下心來再念「遠」這個字,「遠——」,你就會感到那個「遠」字從舌尖輕輕地飄去遠方了。口形圓滑,字音溫柔。這是個多麼值得回味的字符啊。而櫻桃在我的心中,幾乎可以算得上最美好的水果了。我喜歡這種色澤艷麗、形狀圓潤的果實。它可以使人聯想到嬌艷的女孩,剔透的青春,或者甜美的愛情。我甚至常常覺得它們象徵著一種經過時光雕琢的終於趕來的幸福。在這本書里,我想讓讀者看到兩個女孩尋求幸福的一段生涯。在書中我多次提及了茂密而繁盛的櫻桃林,那裡美麗如仙境。在我看來,每個人的心中一定都有著這樣一片櫻桃林,它總在前方,引人不斷地向著那個方向跑過去。然而有多少人真的到達了他們夢中的櫻桃林呢?有多少人真的把他們渴求的幸福握在了手中呢?正如我在書中所說,幸福是生生不息,卻難以觸及的遠。它能使人像是中了蠱,囚禁在了桎梏,然而又是那麼輕易地挽救人於絕境,送人以極樂。

    有些時候讀自己從前寫下的文字,就能恍恍地想起那個時候自己所做下的夢,所渴求的幸福。我並不是一個潛心的花匠,可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栽種了很多的夢在這本書里。多少年之後再回頭看去,曾經的櫻桃林已經繁盛如大朵的雲彩。只是已經飄過了我的天空。

    2003年12月7日於北京1.兩生花我的夢裡總是有一片茂密的櫻桃林。

    初夏時節,櫻桃樹上已經結滿了一串一串殷紅的櫻桃。風吹起來的時候,像風鈴一般地搖擺,波浪般的陣陣香氣被推到更遠的地方去。

    夢中,櫻桃林就在我的正前方,而我還是個小小的女孩。圓睜著眼睛看著眼前的奇景:櫻桃林遠看去就像一個飄浮著朵朵緋色祥雲的世外桃源。我想天堂大抵也不過如此吧。櫻桃樹下坐著一排會吹奏的天使。他們拿著長笛或者小號,個個漲紅了小臉,翅膀在身後撲棱撲棱地振動,不時地飛起來,懸浮在天空間演奏。時而他們又圍成圈子,中間的平地上升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有個穿著白裙子的小女孩赤腳站在湖面跳舞,她像天鵝一般優雅嫻靜,雪白的頸子是剛剛沐水而出的馬蹄蓮。她在湖面旋轉,旋轉三十六圈,潔白的裙子裡鼓滿了風,越飛越高,哀艷如一隻失去牽線的風箏。天使們的吹奏也越來越激烈,像是不斷上升的旋轉樓梯,一圈一圈,直入雲霄。

    我沉迷於他們的演奏,我也想和那個女孩一起舞蹈。於是我向著前面的櫻桃林跑去。疾速地奔跑,跨過山澗和峽谷,穿越糙坪和梯田。向著前方的櫻桃林,一直地跑過去。那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喜悅,我的臉也漲紅了,有歌聲在舌間繚繞,就要高唱起來。我像小鹿一般歡快,向著前方的櫻桃林奔跑過去……

    那天為什麼我會自己跑去如意劇院看電影,或者我究竟有沒有去過如意劇院看電影,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我得的病是這樣的,常常讓我忘掉一些事,或者說我在毫不察覺的意識中慢慢改變了事情的原貌,可我覺得這並非出自我自己的意願,如果說是冥冥中神的指引也不為過。

    這個時節正是非常美好的春末,辱白色的小薔薇花爬滿了我家院落的門口。我爸爸新栽了一些像嬰孩頭髮那般柔軟的嫩綠色葡萄藤,據說葡萄長出來會是特別翠綠的那一種,不過這些要等到秋天才能知道。花園牆角的石榴樹生得也好,葉子是小鱗片模樣,油亮亮的像塗滿了頭油的紳士,而花朵就像他的情人,那麼紅,是記怨的眼睛流淌出血液。我喜歡在清晨撩開沾滿薄薄一層露水的窗簾,透過蒙蒙的輕霧看著小花園的大門。我用手托住腮,面前放著一本破舊的聖經翻讀。我常常看著看著就停頓下來,停頓,一個字也不能再看進去。我坐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一處,逼迫地回憶起從前的事。但是完全沒有頭緒,我在過去那些年都做過些什麼呢?沒有人肯告訴我任何事情,我每天能見到的人只有爸爸,媽媽。完全無從查找,就比如面前的這本聖經,它不是我的,扉頁有清晰的工整小字:給宛宛。可是我卻無從知道這是誰給我的禮物,鉛筆的字跡已經模糊,淡淡的舊紙氣味撲面襲來。一滴冰涼的露水啪的打下來,落在我翻開的《利未記》那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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