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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0:19 作者: 阿夸
已經四天了,他與他幾乎寸步不離,在陌生的旅館裡,關上門他不是僕人,他不是少爺。睡覺,吃飯,洗澡,抑或是肢體相纏,他終於充滿他整個世界,不再遠離,不再隔閡,不再讓他在對與不對,得到和失去之間掙扎,全心的交付和索求。
這是一種瘋狂的迷戀,從身體到表情,從舉動到言語,從表情到氣息,像空氣一樣包圍著他,不管人遠在天邊還是近在咫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啊,如此霸道不給人喘息的餘地。
幸福到貪婪,恨不得剎那為永恆。
「阿誠,今天我們得回介亭街。」
馮宣仁用手指輕敲著車蓋,舉目凝視著側過臉沉思的人,然後他看到他點頭,神情有一絲憂鬱。回到介亭街,留下四天耳鬢廝磨的回憶,恍若春夢,一覺醒來物是人非,甜蜜的溫熱尚留存在身上,轉眼成空嗎?
這就是結果。阿誠不禁懷疑。
「不要怕。」馮宣仁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對已多纏綿,在這燈火絢爛的世界裡,無人注意他們眼中的言語,也無人能懂。
阿誠傻笑,他不再懷疑。
可惜馮二少的那句「不要怕」說早了,當車子駛進熟悉的介亭街寓所時,赫然發現院裡已經停了兩輛車,而這兩輛車馮二少太熟悉了,其中一輛的主人最是讓他頭痛的人物。
「慘了!」馮二少不由苦笑,來得真不是時候,他連理由都還沒有來得及編好。
阿誠也認出了其中一輛正是馮公館的車,瞧著馮宣仁的表情大抵也知道怎麼回事了,除了馮太太外沒有人能讓馮二少爺頭大一圈。
馮太太此時正在責罵這家中兩個一問三不知的傭人,老媽子當然不知道,而阿三卻不敢說。
聽得門外有汽車駛進的聲音,幾人方才大舒一口氣:「少爺回來了!」
馮宣仁踏進家門口就聞到火藥味,他依舊笑嘻嘻的,仿佛郊遊回來。
「宣仁,你去哪裡了,讓我們好找!」馮太太面帶怒容,筆直正坐,瞪視著好久不見的二兒子。身邊的張麗莎面色倒是輕鬆了些,站起身來挽住未婚夫的手臂,輕聲細語:「宣仁你去哪裡了,這麼多天連信兒都不留一個,我和伯母都急死了,生怕你出什麼事呢。」
「我沒事,放心。」馮宣仁平淡一笑,身體向側一傾,手臂作勢一抬,不動聲色地婉拒了合理的溫存,讓正處于敏感期的張麗莎不由一愣。
阿誠已退在旁邊,看來這少爺得為他們倆的四天應付許多麻煩,他不見得有多少自由。
「媽,我沒事啊,你不就看到了嘛,我只是出去玩玩而已,你不要大驚小怪好嗎?我都這把年紀了,你怎麼老當我是孩子啊。」馮宣仁走到母親身邊柔聲辯解著,使著一貫哄他老媽的手段。
「宣仁,你給我坐下,我有事跟你說,」但這次好象真惹毛了他老媽,馮太太厲聲把兒子的小花招給擋回。「下人都給我退回,沒有咐吩不得進這廳!」
馮宣仁暗自皺眉,母親的火氣有借題發揮的味道。他看了一眼張麗莎,對方也正盯著他,怨憂到讓他不免歉然。那目光從他臉上轉向他的左手,手指上是空的。
「戒指呢?」她輕聲問他。
馮宣仁摸向衣袋把東西掏了出來。她略為放心,擔憂他給了人家。他又把它收回口袋,沒有戴在指上,垂下目光不再看她。
他已經背叛了她,不是逢場作戲的。
張麗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只有短短四天啊,不會的……自己一定太過於神經質,曲解了他的意思。她怎麼能相信,有什麼人能在短短四天內把她夫君的心拿走,當然她也不想承認,她夫君的心其實從來沒給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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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誠和阿三守在廚房裡,老媽子收拾一下就回家去了,留下兩個各懷心思的男孩。
水壺放在爐子上燒,微微地冒著白煙。
阿三坐在爐子旁看著哥的背影,阿誠絲毫沒有察覺到弟弟專注的目光,自顧低頭擦著洗好的碗杯,神思卻不知飄在何處。
空氣沉悶,四天未見的兄弟倆尚無寒暄,不經意的冷淡。
「哥,這四天你和少爺在哪裡啊?」阿三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阿誠沉默片刻後回答:「在旅館裡。」
「你們在幹什麼啊?」阿三咬緊嘴唇。
「沒幹什麼,少爺有事情不願回來,我們就住在旅館裡。」阿誠把杯碗擺整齊,擦拭著手,轉身就觸到阿三冰冷的目光。
「少爺有什麼事情不願回來啊?」阿三不依不饒地追問不休。
「不知道。」
「是嗎,為什麼不打發你回來呢?」
阿誠回視著弟弟的目光,平靜地問:「阿三,你到底想問什麼?」
阿三抿著嘴唇,冰冷的目光在哥哥的逼視下悲哀起來:「哥,我擔心你啊。」他立起身來,張開雙臂圈住阿誠,委屈地把頭靠在哥的肩膀上,久違的撒嬌。
阿誠心軟,和自己同齡的雙生弟弟感覺總是比自己小了那麼一截,就是幾分鐘的差距,讓兩人分出個大與小哥與弟,實在不公,但他甘願答應著娘親照顧這個唯一的親人。
「我沒事啊,你不要亂擔心。」他安慰他,感覺弟弟緊緊地依附著自己,有些怪異,大概是許久未曾如此親近吧,竟不習慣了。
太久了,阿誠推著弟弟,要讓他放手。
「哥,你身上有煙味哦。」阿三終於放手,卻不離開。
阿誠不由向後退。
阿三湊近臉來在他肩膀處抽動著鼻翼,然後泛起一絲詭異的笑意:「你不抽菸的。嗯……還有些其它味道,你自己聞不出來嗎?有松香,古龍水的味道,很熟悉哦,哪裡聞過呢?有點像……」話未說完,即被阿誠一把推開。
「少爺身上的味道。」被推開的阿三準確地下了結論。
阿誠睨著自己的弟弟,覺得陌生,他試圖逃避:「夠了,阿三,別玩了!」
「我沒有玩你,是你在被人家玩,被那個王八蛋玩!」阿三爆發了久抑住的怒火,咬牙切齒地怒吼道。話剛落,臉上就被狠狠地揍了一拳,猝不及防,人猛得後仰跌倒在地。
阿誠放下自己的拳頭,臉色蒼白,大口吐氣。
「你什麼都不知道,不要胡講!」他對被打懵的弟弟說。
可是阿三已經聽不到了,他撫著臉,面目扭曲:「你打我……哥,你打我,為了那個混蛋打我……」
阿誠恨不能把耳朵塞起來,又不忍看阿三這幅模樣,他走過去想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人給拉起來,卻被無情地一掌揮開。
「不要碰我!你打我,」阿三雙目赤紅,怒視著哥阿誠,「你老是為了他打我,我沒有你這個哥哥,沒有你這個不正常的哥!你們有病,你跟那個混蛋一樣,你們應該被抓起來關進牢房裡去!」
「閉嘴,阿三!」阿誠拼命克制著自己的慌亂和不安,想把弟弟的情緒給壓下去。
「不,哥,」阿三不顧一切地狂吼,「你們不正常的,哥,你們會得到報應的!」
阿誠被他吼得忍無可忍,為什麼最親的人要這樣傷害他?他受不起,這要命的指責像根殘忍的毒針往他身上使勁地戳撩著,麻痹著腦子刺激著神經。
「是啊!我是不正常!我喜歡少爺,很喜歡,我喜歡他好幾年了,那又怎麼樣啊?!我喜歡被他抱被他親,隨他怎麼的,和他上床也無所謂,行不行啊?!」他被逼瘋了,口不擇言地對吼過去,只期待讓指責停息下來。
果然,換得一片死寂。阿三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哥,像看一個怪物。
火爐上的水開了,大量的蒸汽從壺嘴裡噴涌而出,隔在兩兄弟面前,形成一道霧障,彼此都瞧不清對方。
阿誠腿一軟,跪倒在地,像是虛脫,渾身都覺空蕩蕩的,久壓在心中難以承受的重負傾刻消散,去得太快,他竟無法承受。名字是那個人起的,路是那個人給的,這一輩子還能有誰像他一樣盤桓在自己心中直到生命結束呢?阿誠向來認命,往死里的認命。
輕輕的抽泣聲,在寂靜中盪開,沉浸著的絕望,如此熟悉。
阿誠恍惚覺得這哭聲從自己嘴中發出的,他著急地摸向自己的臉,沒有淚水。轉頭望向霧氣里的阿三,把頭埋在膝蓋里,肩胛微弱地聳動著。
他怔忡地看著,仿佛看著兩年前絕望的自己,同樣的身形,同樣的裝束,同樣的面容,如同照一面讓時光倒流的鏡子,亦真亦幻的錯覺。
壓抑的哭聲里有著難以形容的淒楚。難道真的有這麼可恥到讓阿三如此絕望?他為什麼要哭呢?阿誠伸出手想撫摸弟弟,又怕被他再次揮開。
「不要哭,阿三,不要哭。」
輕聲的勸慰著,埋著頭的人突然把身體前挺再次緊緊地把他抱住,用力之猛幾乎要把人揉碎,哭聲不停絕,抽泣變成嗚咽,繼而放聲痛哭。
阿誠不能明白,只是茫然地任他抱著,他不明白弟弟哭聲里絕望,世界崩塌的絕望,他只能陪著心痛,雙生靈犀,他會不會因明白而諒解,只要一點諒解就行。
這一夜特別的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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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馮太太和張小姐離去後,馮二少的眉頭沒有鬆開過,他坐在客廳的壁爐前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菸,弄得一屋子的煙味。
馮太太要他立即完婚後去香港他爹那裡報到,實為軟禁。
馮二少第一次對完婚兩個字排斥到極點,甚於軟禁。本來他對成婚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知道利益相關權當任務。可惜,現在他開始有點管不住自己的心思,滿腦子那雙憂鬱而絕望的目光,讓他心亂如麻。
無法放手的下場,報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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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同里的夜街,路燈孤獨地亮著。
瘦長的男子從黑巷裡匆匆走出來,面色灰白目光混沌,他縮頭縮腦地朝四處張望了一下,就舉步走到街口的一間已經打烊了的小雜貨店,輕敲著店門板。
「老闆,我要買香菸。老闆?買香菸哦。」
好半天,裡面方才亮起燈光,店內人透過門fèng窺著外面的人:「哦,是先生啊……」
門「吱呀----」一聲打開,屋外的男人側身進屋,然後迅速合起。
「東西呢?」瘦長男人急切地問店內的人。
「東西安好著,出事了?」
「不要急,」男人輕吁一口氣,「你快去把東西搬出來,他說等一會兒要用的。」
「好。」
兩人即朝店後走去。
未及片刻聽到前門又一次被敲響,有一粗壯的男聲在門外喊:「店家開門,例行查夜!」
屋內兩人連忙走出來,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走上前去,警惕地朝外窺視,卻聽「卟----」一聲後,胸前即開血洞,他掙扎著轉身向另一個還未來得及做反應的人做了一下手勢:快逃!隨即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