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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0:19 作者: 阿夸
    「對啊,我演了一段娘教我的『竇娥哭冤』,還不用唱,他們就說好呢。」月兒洋洋得意,小臉亮光光的。

    阿誠苦笑,看著她的樣子幾乎能想像當明星是什麼架勢了,他轉頭問阿剛:「月兒怎麼會去電影公司面試的?」

    「少爺去安排的。」

    阿誠點頭,心早有這答案。

    「馮少爺真是個好人哦。」月兒不由贊道。

    阿誠不語,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

    **************

    馮宣仁回到寓所的時候已經過子時,他愕然地發現阿誠坐在台階上等自己。夜涼如水,蜷坐著的人身體半靠著廊柱,靜如沉思。

    「你在等我?」

    「是的,少爺。」阿誠見到來人,連忙站起身來。

    「為什麼不在裡面等,外面太涼了。」馮宣仁伸手去拉他。

    阿誠退後一步,躲開伸過來的手:「少爺,我能不能在外面跟你說些話?」他怕進屋兩人單獨相對,也怕說話聲會驚動屋內睡覺的人,黑夜和寬敞的庭院空間讓他有能藏匿的安全感。

    馮宣仁點頭,合作地跟著他下台階,兩人緩緩地走在一地清輝里。

    「少爺,我……那天對不起,我推你……」鼓足勇氣,阿誠背對著身後的人,把一直懸在心裡的事先說出口。

    「沒事,你就想對我說這個?」

    阿誠抿著嘴唇,先把不安穩的心跳給撫定,疑身後人是不是在笑,他有窘迫,還好天黑誰也瞧不見誰的尷尬。

    「還有……月兒的事是怎麼回事?」直截了當地問,轉過身面對四目相對。

    「什麼?」不起勁的回答好似在裝糊塗。

    「她今天通過試鏡了,電影公司明天讓她再去。」

    「哦,不錯啊,」眉頭一挑,「你認為呢?」

    「不好,」阿誠痛恨對方種漫不在乎的態度,「她一個小丫頭什麼都不懂怎麼會輕易被挑中?!」

    「哦?」黑暗中的人笑了,「你懷疑什麼?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女朋友?」

    最後一個名稱讓阿誠聽著很刺耳,但他必須忍耐,放軟口氣,「少爺,我不想讓月兒留在這兒的。」

    「那又怎麼樣?她肯聽你的嗎?」一針見血。

    阿誠語塞,別過身體想再回支持對方一些話,凌晨的涼意讓他不由縮起肩膀,細微的動作引來一個柔和的擁抱,從背後,一雙手攬過他腰,輕輕地抱著,即不熱烈也沒有逼迫,自然得讓人不忍掙扎。但這毫無力量的擁抱使阿誠的背肌立即繃緊,無法動彈。

    「你在懷疑什麼?」話語停留在耳邊,溫暖的氣息吹拂在皮膚上,有些癢,阿誠感覺著這些細微的卻撓人心弦的觸覺,連問題都不知回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對方替他回答,抽回雙臂,擁抱來得快去得也快,來不及讓人留戀。「你太高估我了,我只是打了個電話,其它什麼沒有做。你沒有發覺嗎?月兒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兒,而且還會自己給尋找機會,這樣的女孩子當然受電影公司歡迎,沒什麼奇怪的。」

    「不是這個問題,」阿誠煩躁,他覺得冷,急促地向前走幾步後停住,轉身解釋,「她不屬於這兒,更不會屬於……什麼電影明星……她……」

    「她屬於你嗎?」馮宣仁沒有跟他走,冷冷地打斷他的語無倫次,交叉起雙臂,這個問題問得提問者自己也忍不住火氣大了。

    阿誠如被戳到痛處,怔愣之後斷然反口:「那你憑什麼要幫她?!」

    兩人同時沉默,相互死命地瞧著,仿佛要把對方穿個通透,只是天太黑,除了黑暗中互相傷害的目光盈盈發亮,誰也得不到肯定。

    「對不起,少爺……」阿誠首先軟弱,收回目光,遍體鱗傷。

    馮宣仁繼續瞧著他,目光不再鋒利,柔和低語:「阿誠,你變了。」口氣里也聽不出什麼失望也不見驚喜。

    是的,變了。變得不再順從,不再只求付出,變得仆不象仆,只想站在你對面緊緊擁抱你,或者被你擁抱,我掙扎兩年只得出這樣的結果,因為……多麼的喜歡你,少爺!阿誠悲哀地在心裡吶喊,然後被自己嚇到,惘然地佇立著,手腳一片冰涼。

    你支配我就算了,放過月兒吧。

    「覺得我在支配月兒嗎?」馮宣仁沒有聽見他心中的吶喊,卻一眼看穿他的憂慮。

    「你不覺得這是月兒自己選擇的嗎?何必一定要反對?如果她選擇你,你……」馮宣仁突然咧嘴笑了笑,有點殘忍,「你覺得你一定會留得住像月兒這樣的女孩子嗎?」他湊近他。

    「月兒,至少不是現在的你負擔得起的女人,她不會等你!」

    「啪----」黑暗中響起一記清脆的掌聲,又恢復一片死寂。

    阿誠低頭看著自己尚有些發麻的手掌,呆呆地仿佛失憶。不過,他對面的人絕不會失憶,臉上麻辣辣的痛感清晰似火燎。馮二少可難得有被人甩耳括子的經驗,而且是被一個下人,不過他沒有生氣,心知肚明自己這記耳光挨得活該,他不該去刺傷一個男孩的自尊,可就是忍不住,隱密的嫉妒咬住心神,那是無法忽視的痛楚。

    兩人對峙著,在涼意逼人的凌晨。

    終於,阿誠緩緩蹲下身去,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胛骨微弱地顫抖著,他不想再道歉,也不知道如何收場,只能再次懦弱地躲藏。

    馮宣仁看著,伸手把蹲在地上的人拽起來,強硬地摟入懷裡。

    「對不起。」被打的人柔聲道歉,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轉變,在情感的支配下,他們試圖做些平衡,希望能稍微解放一下被壓抑到不知所措的彼此。

    不要再問,不要再去逼問個清楚,如果什麼都要清清楚楚的話,兩人應離開彼此在千里之外,何必再次苦苦糾葛?想擁抱又心驚膽戰,想放手又無法心甘情願,沒有人來告訴他們該走一條怎麼樣的路才能對自己的心來個功德圓滿。

    但在黑暗的保護下似乎能夠讓激情逃亡而不必有大白於世的危險,還沒有破曉就大膽擁抱,體會暫時的天長地久,誰也未曾想過重逢能產生這樣的力量,從似是而非的親昵到對彼此狂亂的欲望像一腳踏入幽深的陷阱。不敢放棄掙扎,也不知道自己墜入的是情沼,掙扎得越用力,陷得也越深。被困在擁抱里就要進行擺脫,仿佛是一種不得不為之的形式,何其軟弱,阿誠枕著寬厚肩膀的時候,連這種形式都進行不下去。

    馮宣仁詫異對方的毫無反抗,於是用力收緊攬在腰際的手臂讓兩具身軀無比貼近,期待證明些什麼,側首望向枕在肩上的人,四目交鋒,在漆黑中泛著熾熱的光芒,彼此壓迫,曾經被他嚇壞的溫順男孩不再逃避和反抗他的挑逗和超出常理的親昵,並開始嘗試回應和索求。

    多麼的危險!

    徒然放手!

    鏗鏘的汽笛在腦海里長鳴不止,要他鬆開手中的身軀。

    為之一愣,相互凝視,涼意重新包圍,熄滅眼中的火焰。

    「誠……我……」馮宣仁第一次在阿誠的目光中失去鎮定,眼中泛起難得的彷徨,不管對方有沒有看到,他不想給他細究的機會,連面對都徒失勇氣。他毅然轉身向屋門走去,把懷中的人扔在原地,扔在冷風中。

    阿誠茫然地看著懷抱遠離,給予擁抱的人一言不發調頭離去,絕望又捲土重來,在黑暗中一點點啃噬他的心。

    門開著,燈亮起,一點暈黃。

    阿誠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它走去,如果現在有向外奔去的選擇,他一定會的,逃離此地一切煩惱似皆可罷休。想起過去,和阿三赤腳從主人家裡逃跑的那一幕,兩個小孩像驚慌失措的小獸奔跑在冷硬的石板路上,在陌生的繁華叢林中東逃西竄,卻不知離出口越來越遠,最後饑寒交迫不支倒地。現在他已學會不逃,因為逃也沒用,無處可去,就像現在只能邁向自己拼命想逃開的人,別無選擇。

    第五章

    從山村里出來的胡月兒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能在這個繁華都市裡輕易找到一個讓普通女孩子都驚羨不已的職業,電影演員。而電影這神奇的洋玩藝兒她只有幾年前跟父親到北方的大城市去時見識過一次,當時的她即被電影裡的故事和人物深深吸引但未曾想過與自己會有什麼掛葛,更未想到若干年後會有機會出現在這不大的白布上,命運真不可思議。

    這本個意外之地,一個令人神魂顛倒的地方,它是夢想的礦坑,隨時歡迎任何人在此地進行夢想的挖掘,縱然失望的痛苦像淘出的碎石一樣多,但總會有人找到真正的寶藏,顯然美麗的女孩胡月兒就是其中一個,通過電影公司的幾番審評後,馬上讓這個俏麗而不妖冶,清純而不失靈活的少女接受了半個月的專業培訓,並安排角色初試身手。

    借著剛興起的電影業在特殊時代的蓬勃發展,在山溪里和阿誠潑水玩的山村女孩子抵達她夢寐以求的地方不到一個月就開始實現她在水邊跟阿誠說的夢想。這一切竟實現得如此之快,就像一個吹在麥管口的肥皂泡,絢爛地飛速膨脹。

    月兒在接受電影公司培訓時已經離開介亭街住進公司安排的宿舍,遠離了阿誠的視線,他只能幾天一次地到電影公司去看望在水銀燈下忙碌不已的她。

    在水銀燈下扮戲的月兒讓阿誠不敢直視,她艷麗摩登,舉手投足間漸消單純的味道,她仔細而嚴格地接受著導演的擺布,如此的從容,絲毫不見新人的拘泥,那「紙片上的美人兒」已經印在她身上,惟妙惟肖,的確是令人嘆為觀止的變化。雖然走出水銀燈的光環,她還是拉著他的手,嘴中甜蜜蜜地叫「阿誠哥」,但阿誠把她與自己的聯想已經越拉越遠。

    不管如何,在月兒心中「阿誠哥」的地位依舊如前。收工後,她立即跑到應約守候的阿誠身邊,神秘地一笑後把手伸到他面前攤開,一把錚亮的黃銅鑰匙躺在白白的手心裡。

    阿誠看著鑰匙,不知何意:「做什麼啊,月兒?」

    「哎呀,給你的嘛,」月兒咬著他的耳朵邊兒悄語,「這是我新租的房子。」

    阿誠抬眼看著月兒,未接鑰匙,還皺起眉頭。

    月兒惱其木訥,把鑰匙塞入他手中:「你發什麼呆啊,房子雖然很小,反正夠我們倆住了。」

    阿誠才明白這丫頭什麼意思,不由五味齊涌心頭。

    「阿三說你們的抵身契快要滿期了,何苦再做人家傭人呢,」月兒窺著對方不作聲,就自個兒說起來,「現在我已經有薪資,可以夠我倆過活,阿誠哥可以另做打算嘛,我們一定會在這裡過得很好。」她聲音由於充滿著希冀而柔美起來。

    阿誠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捏著手中的鑰匙,他終於明白少爺的話確實無錯,那記耳光該扇在自己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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