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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0:19 作者: 阿夸
阿誠點頭:「喜歡喜歡。」反正說句「喜歡」不妨事,只不讓她惱怒著就算萬事大吉。
月兒展顏一笑:「你要帶我去那個地方哦,好不好?」
阿誠頓時沉默,目光穿向山的深遠處。
「你不喜歡這兒嗎?」他問。
「這兒有什麼好,悶死人了!我要像那個美人兒一樣。」月兒把小腳一揮,踢出一串晶亮的水珠,跌碎在不遠處。她說的「美人兒」是指前陣子從羅嘉生的一堆舊雜誌里翻出幾張過期月曆牌子上畫的廣告女郎,塗脂抹粉,燙著雲卷,穿著改良的高叉絲絨旗袍,拿腔拿調地執著扇子半掩臉的模樣讓月兒羨慕不已,山裡的丫頭哪見過這種架式的,自是驚為天人。
「可我覺得這兒挺好啊。」阿誠認真地說,這裡平靜,自由,安寧,仿佛能天長地久似的雋永。
「噯,你在那裡過了好幾年的活,有沒有遇到喜歡的人啊?」月兒又問他,眼眸子撲閃撲閃地窺著,嘴邊抿著笑意。
阿誠微愣,條件反she似的搖頭,頓片刻又黯然承認:「有。」
月兒有些失望,又好奇起來:「她漂亮嗎?」
「好看。」阿誠思想著還沒有人形容他為「漂亮」吧,還是用「好看」較為妥當點。
「有我好看?」月兒眨著眼,又踢起一串水珠,老遠地落下。
阿誠失笑:「不能比的,兩碼事。」他的目光追著那串水珠。
「你們現在怎麼不在一塊兒啦?」
「因為……」阿誠平淡地回答,「他不要我了唄。」
月兒安慰似地拍拍阿誠的肩膀:「這樣的話就不要想她吧?你現在要想著我哦。」她笑,羞澀的。
阿誠點頭:「不想了,早就不想了。」
假話說得多,權當是真的吧。他立起身,脫掉腳上的鞋子,把褲管捋到膝蓋上,涉下水。潭不深,立在近岸處只沒到小腿肚,寒意直滲進骨。如果被羅嘉生看到,非得被罵了,他想笑,卻隱沒在嘴邊,背過身去不讓岸邊人看到面上淒涼的表情。
說不想是天大的謊話,怎麼會不想?夢回幾次碼頭,夢遇幾次碼頭上站著的身影?無法數了唯有自救,權當一場夢且罷。
「你知道這個崖叫什麼嗎?」月兒指向那高聳著的山崖。
「什麼?」阿誠望向那崖上的瀑布。
「斷情崖,」月兒歪斜著頭,「爺爺跟我說的還有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不要。」阿誠斷然搖頭。
「為什麼嘛?」月兒嘟起嘴巴,本想吊他胃口的卻不得逞。
「聽名字就定不是個好故事,我不要聽。」
阿誠彎下腰合著手掌掬一捧清水往自己頭上撒去,濕了發涼了頭顱寒了心,貫穿全身,激淋淋地打個寒噤。
月兒好玩的看著他的舉動,不明所以的舉動有中看的灑脫,來是少年模樣,現已是脫盡稚氣,舉手投足間有份半熟的穩重。她不懂得什麼為氣韻,但就算年紀尚小也看得見他的俊俏,山裡的姑娘早熟,月兒小小的心在暗地裡偷著甜蜜和快樂,對那個站在水中削瘦而結實的沒有山里人野性的男孩子。
「噯,好啦快上來吧,當心別冷著了,潭水很陰氣的。」她柔聲喚他。
阿誠抬眼對她一笑,手浸在水裡向她使勁揮起,揚起的水珠撲向還未有所反應的月兒。
「死阿誠,壞阿誠,爛阿誠!」
尖叫數聲,抹著濕漉漉的臉,月兒也使勁用腳踢著水,回擊著偷襲她的人。
兩人嘻嘻哈哈地鬧騰上了,山澗隨著明亮的笑聲而被擾破寂靜,林間有鳥驚起,「撲楞撲楞」亮翅而飛。
開懷不及數分鐘,突然靜默,男孩停頓身形佇立波光粼粼的水中央,任憑月兒揚起的水花濺了一身不知躲避,他仰起頭凝視湛藍逼人的晴空,表情迷茫,喃喃自語了一句:「為什麼?」
月兒莫明,遠遠地問他:「你在說什麼?」
阿誠未理會她,兀自望著天空,天空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卻又能沉重地壓迫於他,就像那個不見了兩年的對他來說永遠無法觸及的人,永遠在他視線之內,也永遠在他的世界之外,他默聲質問他:為什麼?
天空飛過一兩隻鳥兒,連丁點聲息也未曾留下。
*************
回到診所,已時近中午。
渾身濕透的阿誠推開院門,見羅嘉生悠閒地坐在走廊下品茶看書,抬眼見他此番模樣不由皺眉:「怎麼搞得一身水,快去換衣,著涼可麻煩了。」
阿誠悻悻然笑,一邊脫衣服一邊走向屋內。
「慢些,」羅嘉生喊住他,「這個給你,看完了,給我答覆。」把手邊的信遞於阿誠。
接過信,薄薄的一張,阿誠明白這是誰寫的,接在手裡覺得心慌,進自己屋內關上門,捏著信,連一身的寒意也忘卻,不知換衣。
慢慢撕開信紙,手指顫抖起來。春寒還甚,濕透的衣服附緊在皮膚上如針刺般地難受,阿誠卻無所覺,攫著信紙咬緊牙冠,好半天才迸出一個詞:「混蛋!」
不能罵,那人。
他近乎本能地立即閉上嘴巴,攥緊手中的紙片捏成一團。他是東家,阿誠對自己的那一句「混蛋」似心有餘悸,不斷地對自己念,東家總是沒有錯誤的,他想要留誰就是誰,隨他吧。
隨他吧……
扔掉手中的紙團,去翻柜子里的衣服,卻怎麼也找不到,無端慌亂,停止,定睛一看,衣服就疊在眼前。心太亂,連神思也糊成一片。
可是……他咬緊牙冠卻怎麼也止不住自己的思想,阿三會碰到什麼樣的際遇?會不會……那荒唐的情景清晰地重返腦海,本來就壓得不夠深,經不得翻弄,殘片一片片地往上涌,使困擾人的情景真切到仿佛發生在片刻之前。擁抱,親吻,氣息的糾纏,那雙眼中露骨到不敢讓人直視的柔情,經不起回憶的撥弄,心越跳越亂,兩年的時間對記憶的淡化如此無力,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像他現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怕阿三重蹈覆轍,還是怕那個人真的不在乎自己……在乎自己……什麼?!
阿誠被自己突兀而起的想法嚇到,仿佛無意間窺破一個驚天的秘密,臉色「唰----」的蒼白。
在乎又怎樣?不在乎又怎樣?自己只是……只是一個下人罷了……他是馮公館的二少爺,他身邊有美麗的張小姐,他身份複雜舉槍殺人,他那麼的那麼的……思想適可而止地停頓了,餘一片空白,馬上又自責起來,在作什麼比較?這本是事實,無爭的事實,比較顯得可笑且不可思議。
急忙揀起件衣衫,胡亂地往身上套,仿佛在藏匿自己。
打開門,一縷陽光硬生生地擠進屋內,在地面上劃了一片斑斕,暖洋洋的,觸手可及的溫暖。失去舉步出門的勇氣,蹲下身體,蹲在這一片溫柔中,阿誠發現自己和兩年一樣的懦弱,懦弱到近乎於可恥。
眼前一黑,陽光被擋去了大半,抬頭,是羅嘉生靜靜地看著他,高大的身影阻去陽光,逼他不得不站起身來面對。
「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羅嘉生平靜的口氣里有絲不經意的歉意,「但我想你明白,至於回不回去,考慮清楚。」
「回去又能怎麼樣?」阿誠啞聲問。
羅嘉生挑起眉頭,滿不在乎:「不知道。如果怕結果的話,就不要回去。」
「阿三……」阿誠喏喏而語。
「你擔心阿三嗎?」咄咄逼人的問題。
阿誠怔住,沉默片刻後搖頭。
羅嘉生無聲笑開:「看來你心裡明白得很嘛。」
阿誠尷尬,臉上泛起一片紅雲又隨即隱去。
「仔細考慮,不要後悔哦。」羅嘉生瞧著他的模樣,忽然有些不忍,單從感情來說他也不想讓這個男孩回去,他是個好幫手,頗有悟性,帶得出前程的料子,但是此感情非彼感情,有些事實在愛莫能助。
門又重新關上。阿誠目光落向地面,沒有陽光,只有扔下的一團紙,他俯腰伸手撿起,再次緊緊抓在手心裡。
「少爺……」這個名稱念起來太熟稔,熟稔到如同經常的夢魘,怎麼也擺脫不了。命運給他選擇過兩次,兩次他都無法知道對與不對,但他從來沒有後悔過,至少對於上一次,馮宣仁讓他選擇是否要留在介亭街,他清楚地聽見自己回答,好。兩次選擇都是他給的,難道他就是他的命運?阿誠沒有去細想,而這次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害怕,對於那個結果怕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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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深,介亭街,馮宣仁寓所。
書房裡煙霧繚繞,四五個男人圍坐在一起,神色凝重。
「根據兄弟們所得的消息,車子疑是私人的。有人在培愛路就看到此車經過,方向大概來自公共租界,提供消息的人肯定那是槍殺馮組長的車子,警局裡的探子也證實過車子曾停在三號橋,車裡人在三號橋附近的菸酒雜貨店裡買過一包駱駝牌香菸,穿著跟刺客相像,灰色長衫黑圍巾黑銅盆帽,人精瘦,左手指頭有一殘缺,面目埋在圍巾里大半,看不真切,如果述說不出錯的話,應該就是此人了,」阿剛面無表情把所得消息陳述一遍,「目前,這人尋不到,可能已經被送出此地。」
「最近新購進的道奇一共有三輛,一輛是民生銀行的公車,還有一輛是陳公館的私車,聽傳是日本人送的,最後一輛是法租界內一個商人購下的,但事發當天車子在修車廠內,因為前一天試車時已經撞壞,此人應該沒懷疑的,還有兩個就難說。」另一個男人緊接著跟述。
「陳老闆?」坐書桌後的馮宣仁皺緊眉頭,交臂抱胸。
「就是陳慶東,傳說他與日本人有一手,聯繫上次金爺的事,他的嫌疑最大。」
「但是,現在還有一個可能性,車子可能是雇來新修過,故意把我們引到這條線上也有可能。」有人提出疑問。
「陳家的司機阿炳在與我喝酒的時候提起當天他被放假一天,還提早領了薪資回家,確是可疑。」
「但姓陳的做事向來謹慎,不會用自己的車子冒險吧?」
「吃不准,如果去租車的話,人多眼雜,反而是私車比較牢靠。」
「那就是他了,要怎麼辦?」有人狠狠地扔下菸頭用腳碾碎。
「不要衝動,還吃不准。」也有人冷靜地駁回。
「怎麼不會,姓陳的和姓金的同一條船上的蚱蜢,何況此次日本人的東西又不知下落,難免會狗急跳牆發起狠來,本來他就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