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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0:19 作者: 阿夸
    當他擦拭家俱的時候,透過物什的反光看著自己的面容就會想,當初哥是不是這樣地在做事?這種無來由的思緒讓他越來越想念阿誠,仿佛相見無望一般想念,他們有分離時,卻從沒有相離這麼遠。

    依賴太深,阿三未曾想到過是不是理應如此,只是惦著哥是唯一的親人,母親臨走時把兩隻手相繫著,要求一世照顧的,他的世界向來只有哥獨自撐住的。依賴像是滲進血液的氧氣,阿三從沒有懷疑過它存在是否合理。

    「阿三,早啊。」

    馮宣仁難得早起,下樓時看到阿三正在廳內擦家俱,看起來心不在焉的模樣。

    「早,少爺。」

    男孩轉身答話後繼續手中的活。

    馮宣仁重傷後臉色不佳,常顯得睡眠不足的疲憊,連笑起來也少了平素的開懷,他站在樓梯上看阿三擦東西。

    「阿三,想不想你哥?」他問。

    「想。」阿三實言不諱。

    「沒關係,你很快會看到他的。」口氣是自信的。

    阿三奇怪,回頭看他:「少爺,你也要讓哥來這裡嗎?」

    「他定會來的,只要你在這裡,不用我開口。」馮宣仁淡笑著,帶點惡意。瞧見男孩滿臉的困惑,他沒有解釋,這無法解釋,很卑鄙,但他顧不得許多。

    「為什麼?」阿三問。

    「因為我想他啊!」馮宣仁大笑起來,走下樓梯逕直走出廳間,讓困惑的目光截斷在自己的背後。

    阿三愕然。

    **************

    下過雨的空氣微涼且帶著淡淡的青糙氣息,讓人神清氣慡。陡峭而狹窄的石板路彎彎曲曲地向下延伸,一頭通向熱鬧的鎮上,一頭連著山上散落著的住戶。

    月兒從自家門裡出來,順著熟悉的石板路跳躍奔跑著,如小青蝶乍飛欲落的輕盈。背後有站在門口的娘的揚聲叮嚀:「月兒,慢些走啊,小心路滑不要扭了腳!」

    女孩回頭沖她娘「嘿嘿」一笑,轉過彎就沒了蹤影。

    這是個偏僻的小山鎮,前些年遭受過些不大不小的戰火,托著地形的福還能保得一片安寧,生活是貧苦的,但沒有太多的天災人難,也算是天佑之地。鎮雖說小也有千戶的人家,本是沒有這個數的,戰火逼來不少避災的人家,小鎮徒然擁擠起來,本是堆在一塊兒的,後來實在是人多地少無法相處,各自分散了開些,留個集市地,成了山戶和移民交流生活之需,買賣交集的地方,小鎮也是空有一個「小」字,有鎮有村,一派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模樣。

    原住的山戶心慈胸寬淳樸得很,不甚計較外來移民霸了不少地方,反正靠山的依舊吃山,靠水的還是親水,外來的人學不來的農活,他們還能吃原來的飯,何況移來了不少更多好的東西,他們本是求之不得,更是聽都沒有聽說過的,也給這個向來平靜到無法前進的小鎮增了不少風采。

    對於十五歲的女孩子月兒來說,最令她欣喜不過的是前年鎮上來了一個了不得的羅醫生把她父親折騰了好幾年的舊疾慢慢治癒。羅醫生也是避難來的外來戶,聽說本是在外面開診所的,可惜適逢打戰,只得躲進這裡,這對向來缺藥少醫的山戶來說未嘗不是件幸事。

    清晨的雨是山里常見的,在這萬物覺蘇的季節特別讓人舒心,既可潤物又是清了山氣,也溫柔地使鎮上的人多睡些時辰。

    待月兒跑到鎮上的時候,街頭還是稀少人跡,山戶習慣起早的,可外來戶就沒那麼習慣了,這場涼雨下來正好春眠。

    再轉過兩個石頭墊底的拐角,眼前呈現一座青磚合著石頭砌的院落,比起旁些個小屋小院,似是較寬敞些,本是鎮內一個大戶的休息院,現給羅醫生住著並當了診所。

    門是掩著,輕輕地推開門探頭往裡張望,寂靜無聲的一庭碧菁,夾雜著沒有起苞的花精空乏地掛著水珠,婷婷的,一咳嗽准讓它掉了淚。唯恐驚擾到什麼,月兒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穿過庭院花糙間的一條碎石小徑,即見人背對著她俯彎著腰,揀著曬在花架上被雨濕了的糙鞋。

    月兒狡黠地眯起眼睛輕笑,伸出雙手往那人的面上攏去蒙住他的眼,壓沉著聲音:「猜猜我是誰?」

    「好啦,月兒,我正忙著呢,別玩。」

    月兒撅起小嘴叫起來:「沒趣的傢伙,虧我大早來找你玩。」

    直起身來,瘦長的男孩子,臉廓清晰,眉峰俊秀,眼眸靜郁,他對著女孩兒皺著鼻子故作兇相:「要藥的話就給你取來,羅醫生昨兒個夜裡剛回來,現在還睡著呢,不要吵。」

    「我哪有吵啦,」月兒轉身向屋內張望,「阿三呢?回來了吧,咋不見人影兒?」

    男孩臉色沉起:「他暫時不會回來。」

    「咦?為什麼,」月兒頗為奇怪,「羅醫生沒有帶他回來?」

    男孩沒有答她話,只扔了一句:「你先等著,我去給你取藥。」轉身返向屋內。

    月兒沖他的背影扮鬼臉:「真是個沒趣的傢伙……」

    天色開始放晴,和煦的陽光透過稀薄的雲層撒下,柔和地撫摸著明媚的萬物。街上已多人聲,偶爾傳來一兩聲的吆喝,也是清亮到像是被春雨洗濯過的,幽幽地透穿方圓數條街的距離,這溫柔寧靜的一切在月兒眼裡早是熟視無睹,只會引來她一兩聲的哈欠。

    這困人的山村啊。

    「月兒,來得早啊。」

    羅嘉生開了臥室的窗,就見女孩兒站在院內打哈欠,一臉無聊的模樣。

    「羅醫生,早啊。」

    女孩兒回復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今天穿得很好看喲。」

    黛青棉布制的旗袍裹著少女初顯曲線的身體,像剛抽芽的風荷,怯怯的韻味。

    「是嗎,」月兒側側臉蛋,有些羞澀,「我媽幫我改的,本是姐的嫁妝,但她胖了穿不下就給我穿。真的好看嗎?怎麼阿誠不說呢?」話末了,竟又懷疑起來,低頭看著身上的新衣服。

    羅嘉生莞爾,單純的山姑娘,說話不放心機,一句就能被人道破的透明。

    兩人正閒聊著,男孩子從內屋出來,手裡提著個小紙包遞給月兒,轉眼看見羅嘉生:「起來啦,羅醫生?」

    羅嘉生點頭,凝視著院裡站在一起的兩個小傢伙,心裡不由攀爬上些異樣的思緒,這樣豈不是好?那個還在遠方情絲纏結的人如果能看到如此情景,他該選擇放手。

    「羅醫生,我送送月兒好嗎?」阿誠問他。

    「哦,好啊。」

    聽著兩人「吱呀----」一聲掩上院門而去,羅嘉生調回目光,看著空寂的院落片刻,又把目光投回窗前的書桌,上面有一封信是給阿誠的。現在他不知道該不該給他,或許已經毫無意義。

    並肩走著,一路默默無語。月兒早是習慣身邊悶葫蘆的寡言,這個男孩沉靜得讓人不可思議,卻又覺得理所當然,沉靜似乎與生俱來,與整個人渾然一體不可分割。

    「等等,」扯住他的袖管,月兒對他嫵媚一笑,「帶你去一個地方。」

    阿誠疑惑地看著她。

    月兒未理他的疑問:「只管跟我來。」

    說罷,人已走向前,拐向出鎮的路,窄小的石階通向山上,幽深,濕潤而有些滑腳,月兒是走得熟了如平地一樣不費勁地拾階而上,一步幾級的利索,不合身的旗袍下擺老擋在腳前,害得阿誠有好幾次怕她會被絆倒。

    青蔥蒼翠的山巒,被雨洗滌得濃郁欲滴,滲出汁液似的,嚴實地堵在目光著落之地,壓迫著所有的視線。空氣里浮蕩著樹木浴雨後的清涼芳香,如水般能浸透全身。糙木之間偶有鳥語喃呢,不能覓得蹤影,讓人常常會情不自禁地窺向枝葉搖曳處希冀能遇見那會唱歌的精靈卻總是落空的。陽光的光斑細碎地跌了一地,把路面砸個支離破碎,看著讓人暈眩。

    「哎呀,你倒是快點啊,怎麼像個老公公似的慢哪。」

    奔向前的少女,青衣映山色,笑顏如花,站在高高的石階上,揮著手催促著他,如此的燦爛,美不可方物。

    阿誠望著,似是呆怔了,和山色一樣迫人的美麗讓他有些驚恐有些不知所措。

    「喂,你傻楞著啥呀,快上來啊。」月兒不耐煩地叫嚷著,又轉身噌噌噌地往上繼續她輕快的攀爬。

    阿誠舉步匆匆追去,牽強又快樂的。

    「你看!」

    待氣喘剛起,眼前山路已盡,一地泥濘過後豁然開朗。月兒手指一點,順勢望去,一小段斷崖,崖下有清潭,本是沒有什麼可稀奇,這地方月兒早領著他來玩耍過,唯一令人驚訝的是百尺崖上垂下了一段細細的瀑布,在初升的陽光下如閃亮的蠶絲束垂在崖壁徐徐下墜,隨風而盪,飛散而下,落銀似的清脆作響。

    「好漂亮!」阿誠驚呼。

    月兒得意地瞧著他的表情:「漂亮吧?這崖早是枯了,爺爺說因為今年的雨水多才會有的,不過等些日子定會沒了。走!我們近些瞧。」

    近些了,反而看不出什麼異彩,潭中水因雨和瀑布的攪和而失了往日的清澈,有點混沌。月兒不為意地脫了布鞋,挽起衣擺,揀潭邊略為平整的礁石坐下,把一雙白白赤足放進水裡,咬牙切齒地先忍著寒意,等習慣了溫度,就能晃來晃去玩起水來,不亦樂乎的模樣。

    「冷嗎?」阿誠問她。

    「不冷,你也來吧。」月兒拍了拍身邊的石頭。

    阿誠坐下,卻沒有脫鞋,只是一個勁地瞧著那雙在水中上下擺動的小腳。

    「哼,總是城裡人,比較嬌貴,怕冷吧?」月兒見他樣,就譏笑了。

    阿誠搖頭:「我跟你說過,我和阿三不是城裡人。」

    「還不是,瞧你們的模樣,山裡的小伙子哪有這麼細皮嫩肉的,怕冷怕熱的嬌貴。」月兒伸手去擰他的臉,「而且,聽羅醫生說你們來的自那個地方哦,我只聽老包說過,那是個很有錢很富麗的好地方呢,可惜我從沒有去過,好想去哦。」邊說邊好玩似的擰著阿誠的臉,輕柔而膩滑,讓阿誠覺得奇癢難忍。

    他避向一旁,躲著她的手:「我們是被賣到那裡的,以前也是山裡的孩子。」

    「是嘛,看著不像哦,」月兒習慣性地瞪大眼睛,揚起一抹嬌柔的笑,「你給我說說,是城裡的姑娘好看,還是我好看?」

    「你好看。」阿誠也笑著,他知道該怎麼哄她,也算是句實話,因為他對「城裡的姑娘」實在沒有什麼印象,無所謂好不好看,但月兒是他唯一親近的且是最好看的女孩兒。

    「唔……那你喜歡不喜歡我啊?」月兒咬著粉唇,一本正經地問他,湊近他的臉。

    「呃……」阿誠被這個問題逼得有些狼狽,見湊上來的臉,不禁身體向後縮了縮。

    「哎,你躲什麼躲啊,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被狼叼去舌頭啦?」月兒不滿地攫住他的袖子晃著,柳眉尖兒兇巴巴地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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