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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0:19 作者: 阿夸
    抬手看表,馮宣仁驚訝道:「哎呀,已經過十點了,」他對眾人笑笑,「對不起各位,恕我失陪,佳人的電話不可延誤。」

    此句一出,眾人的表情也稍鬆弛下來,適才的語句交鋒火藥味被衝散些,因為人人都知道馮公館的二少數日之前和張司的嬌美千金張麗莎訂完婚,消息登遍此地所有大報小報加花報,在絕大數人看來絕對是強強聯手男才女貌的好姻緣。

    馮宣仁也是極力說服自己這樣認為,因為這的確是個事實。他穩步離開,慢條斯理悠閒得很,離開大廳進入包廂休息區,在最裡面的一房間前停住,舉手敲門,遞入一張名片。

    「有四個帶槍保鏢,小心點。」

    *************

    一侍者走到正和露兒調情到興頭上的金爺身邊,遞到面前的托盤上有一張名片一杯金嗲利。金爺見名片微愣,即而站起身,略作猶豫,把手一揮,率手下向包廂區走去。

    此時的馮宣仁已經駕車離開了「麗都」,嘴中哼著「麗都」的舞曲,仿佛娛興尚濃意猶未盡,他知道明天報紙上的消息會讓馮老爺暗自高興上好一陣子,馮老爺可能永遠想不到這個好消息是他兒子給他的六十大壽的賀禮,當然這只是個附屬的禮物,暗地裡勾結日本人倒賣軍火大發國難財的金爺要他命的人已經太多,他本該要小心點的。

    車開得很慢,駕駛者並不顯著急,他相信那些久經殺場的兄弟們會幹得十分利索並且有好一會兒無人會發覺金爺和他四個從軍部挖來的保鏢正舒服地「睡」在豪華包廂里。

    燈紅酒綠,鶯歌燕舞,沒有人會在此時看到鮮血四濺。

    一片片流光溢彩從車窗前划過,如遍地墜星,令人眼乏,馮宣仁感到些許疲憊,目光四處遊蕩,最後停留於放在方向盤邊的一封尚未開封的信上。

    「這混蛋!」馮宣仁看著,忽然罵了一句,表情黯然。

    被罵的寫信人是羅嘉生,他離開此地已經二年。每次書信來往,那個混蛋心裡明白他最為關心的人事卻在信中絕口不提,或只在信尾附一句:所託之人一切安好,勿念。

    勿念?!

    苦笑,除了苦笑,還能怎麼樣?

    不想不問不聽甚至不敢去記得,怕觸及那絲脆弱,怕按捺不住,反而混亂了。

    介亭街依舊,兩年的烽火歲月離它似乎很遠,其實外強內干,冷清一日甚一日,連著街邊的梧桐也知春較晚,天暖卻不見芽生,空舉著裸枝指向蒼茫的天。

    人呢?已走了兩年。

    沒關係,他安慰自己,二年不是也這樣過嗎?本來就沒有過開始,何來結束?吻過又如何,又如何……不能再問下去,每次都會有相同的答案,而每次的答案都讓自己膽戰心驚。用迴避來逃脫思念本是個愚蠢的辦法,恰得其反。

    二年之癢,癢得多了定為淡薄。可沒有來由的感情為什麼這樣地滲骨,一絲一縷,固然不是強烈如火瞬間焚身,卻是綿綿不絕無休止,從沒有料到自己如此的不正常,幸好他對不正常的狀況向來習慣,這種年代有幾多事物是正常的?

    馮宣仁不甚果斷地把亟欲脫口而出的嘆息重新吞回肚子裡,對著車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故作灑脫地聳了聳肩,不知道音訊也好,只要安好,別的就無所謂,想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

    「仁至義盡……他媽的!」他輕念著,也許念了太多次,心裡鬱悶起來。

    待車行進院落停罷,門口站著阿剛,口中叼著煙,滿臉輕鬆。馮宣仁掐斷自己的思緒,笑容重返臉上,看阿剛的模樣準是好消息。

    「完成了?」他走上前去,把手中的鑰匙扔給對方。

    「還用問,剛才來的電話,乾淨利索,絕對無問題,」阿剛不無得意地咧齒而笑,「日本人沒有來,軍火被劫走了,事情與我們無關,人已經幹掉,大家都能交差。」

    「軍火劫走了?」馮宣仁皺眉,「誰說的?」

    「軍統里的消息,可能是假的,」阿剛不以為然,「那與我們無關啊,這批東西誰都在打主意,燙手的很呢,難不成你……」他望向馮宣仁。

    馮宣仁若有所思,略為一頓,轉首一笑:「我是想弄批軍火來玩玩。」

    「啊?」阿剛皺眉,「這可得三思而後行,現在風頭正緊著呢。」

    「看情形吧。」馮宣仁把手一伸,阿剛會意地遞上一根煙。

    「別看他們現在大張旗鼓地鎮壓內部,其實最難纏的是日本人方面,現在正是趁隙的好機會,人心浮躁游移自顧不暇。」

    阿剛未點頭,還是不能十分地苟同:「我看還是和兄弟們商量商量吧。」

    馮宣仁點頭,看著手中的信。

    「羅醫師的信?」阿剛問。

    「是啊。」馮宣仁慢吞吞地撕開信,心不在焉。

    「羅醫師已經離開兩年了吧,」阿剛忽然感慨起來,仰天吐了一口煙,「不知那雙胞兄弟怎麼樣?老實說有時還會想念起阿誠,那小子蠻有意思的。」

    「嗯哼……」馮宣仁看信,虛應著。

    「噯,馮組長,我一直想不通,當初你為什麼要把阿誠送走呢,他不是呆在這裡好好的嘛,雖然不是很幫得上忙,可我覺得他挺機靈,是個好人材,說不定將來會成大事的,難道你不這樣想嗎?」

    如此戳到痛處的問題馮宣仁自不願理會他,繼續看信,眉頭不覺蹙緊。

    阿剛猶不自覺,還是獨個兒嘮叨著:「那會兒你把這小子帶到這兒來的時候,我還怨你怎麼把這種毛頭小子牽進來,就不怕會壞事嘛,後來才覺得他對你真不是一般地忠心啊,你瞧他看你的那眼神,嗨,還真有意思,直愣愣似的,真教人感動。就不知你為何後來就把他給羅醫生啦,我們都想不通,猜那小子啥事做得不得體了吧?」

    「沒有……留我這兒也不好……」馮宣仁沒意識地解釋著,忽然提高音量,「你不是想他嘛,不久就會見到他了。」

    「呃?真的?」阿剛驚訝。

    馮宣仁一揚手中的信紙:「一個月後。」匆匆舉步走向屋內,嘴裡還喃喃自語。

    「那傢伙安的什麼心……」

    「誰?什麼……」未問得話,被問的人已經不見了,阿剛滿臉莫明,繼續對著夜空吞雲吐霧。

    ***************

    春天的夜空,總是暖暖的,泛著舒人的溫柔。

    在雜亂無章的書房裡,馮二少已經把他本來連看都不想看的某個混蛋的信已經讀了三回,總算明確一件事:阿誠一個月後會被帶回這裡。有些措手不及,慢慢涌動的思緒已經如臨大敵似的捲起浪cháo。

    信上只是簡單地提及一句:月後來購器具和藥品,辦理些事務,阿誠同行。

    「阿誠」兩字,讓他把信放下又拿起,眉頭鬆開又收緊,無端的躊躇起來。

    兩年前分離的一幕在腦海里沉浮,還是能讓他於心不安,不是沒有看到那雙憂鬱的眼睛裡強烈的希冀,儘管心中反覆說了多遍的「抱歉」,儘管當時自己冷漠與他別離,儘管……到最後他心中已有悔意,但是始終覺得決定並沒有錯。至少,他沒有再深陷進去,不是嗎?那股錯亂的欲望……能攫去理智的情愫讓他深深恐懼。

    不管怎麼樣,阿誠要回來了,不是嗎?

    春風般溫柔的笑意爬上馮二少的臉,淡淡的沒有激情,卻讓努力壓抑的東西給泄了底,只是他自個兒不知。他還不知,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只會讓感情產生兩種極端,要麼因距離而冷淡,要麼因距離而更濃烈。不知不覺他成了後者,卻不知阿誠如何?

    這春夜因一封書信而悠長,馮二少在這一夜想起很多事,同時又忘記了很多事,這些都與他的一個小僕人有關,真不可思議。

    **************

    近了,這塊久違的繁華之地。

    駛近碼頭的客輪鏗鏘幾聲汽笛,讓倚在船欄上的青衫男孩猛然一驚。

    真的回來了!

    江水混濁不堪如往昔,空氣里還是浮著嗆鼻的油煙味,懸在碼頭上廣告牌子依舊光彩奪目妖冶美麗,排排高聳的建築還是神聖不可侵犯似的讓人斂息而嘆,碼頭上的人也一如從前的擁擠嘈雜。蜂擁到心頭的熟悉幾乎令人窒息,男孩有瞬間的恍惚,這是離開還是回去?

    當然是回來,或者說稍作停留,這地方不屬於他,想著唇邊盪出一絲輕笑,無奈的。

    船慢慢靠近,甲板上繁忙起來,有人興奮地擠到船欄前,用膜拜的眼神望著這座城市,同時向同伴高喊:到了,到了啊!

    到了,真的到了!

    男孩沒有興奮,只是看著,平靜到連自己都覺得異常。

    「在想什麼哪?」有人在背後問他。

    男孩回頭,微笑:「羅醫生。」

    羅嘉生拍著他的肩膀:「快要靠岸了,我們準備下去吧。」

    男孩點頭,眼睛看著前方:「這地方好象永遠不會變啊!」

    「不,它變得太多了,在這裡是看不來的。」羅嘉生望著那片灰濁的長岸,喟然長嘆。

    男孩沒有做聲,轉身向船艙口走去。

    「阿三,知道你哥為什麼不願來嗎?」羅嘉生在背後問他。

    「不知道。」阿三隻是搖頭。

    羅嘉生點起一支煙,向風中吐了好幾口煙,有場好戲他是看不成了,而某人肯定會失望得很,但是說不定對他們倆都好。

    阿三匆匆走進船艙整理行李包,有些心不在焉,他也想知道哥哥不願來的原因,心裡隱隱明白這和一個人有關。這個人讓哥哥兩年來悶悶不樂,雖然表面上無法看出,但他知道他不快樂,那個他熟悉的哥早已遠離,如今的兄長滿腹心事卻不願吐露半字。這讓阿三極不痛快,他開始有點仇恨起那個人,雖然他對自己有救命之恩,但讓哥遠離自己。

    船停岸,下船的鈴聲敲響,甲板上一片嘈雜,這一切讓阿三收回心神,提起東西走出艙門。羅嘉生正等著他,兩人隨著擁擠的人流下船,湧出碼頭重新回到這個令人無法漠視的城市。

    阿三在人群中看到似曾相識的一幕,一對衣衫襤褸的孩子被人拖拽著下船,背著兩個小小的包袱,邁著踉蹌的腳步,眼睛裡溢滿無助的恐慌和對未來的迷茫,他仿佛還能聽見他們的對話:哥,我餓了。

    他看到當初的自己和哥,時光倒流,不是雙手能抓住的,它靜靜流去一切不復。

    「願你們好運。」

    在心裡默默地念叨,不知他和哥阿誠當初下船的時候,是否有人對他們在心裡祝福過,祝福這樣無法預測未來的可憐孩子。

    也許哥是對的,他們是如此幸運。

    阿三把頭別過,不忍再看那對小孩子,他們會消失在人群中,在戰亂的時代,在如怒海般難測的城市裡,這兩個不知從何處拐來的孩子是浪尖的細微泡沫,隨時隱滅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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