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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0:19 作者: 阿夸
阿三的話又重回腦中:少爺很喜歡你呀。
他微彎嘴角,泛起一點迷糊的笑容,我也很喜歡少爺,他對自己說,這心思如霧澄澄的水蒸汽渺茫不知向何處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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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久了,轉眼已近年底,介亭街冷清的空氣平多一份喜氣。不管中不中洋不洋的介亭街總在這個時間顯得特別的忙碌,洋人有洋人的節日,本地人有本地人的節日,齊心地擠在年底惹來一街的喜氣洋洋。一到夜晚,介亭街更是車來人往,大小宴會在各洋樓里被名目各異地接連舉辦著,醉生夢死也好,得閒偷歡也好,一年折騰到底,末了還要來個轟轟轟烈烈的齊歡顏,也不管這歡顏中幾多真切幾多假,節總是要過的,慘澹和不安暫且可以棄之一旁,先生們的頭髮依舊紋絲不亂,小姐們的口紅依舊鮮艷欲滴,摟起腰肢執起手腕,笑容依舊如往年般的開懷,疲憊和慌亂好好掩飾起來,暗自希望著待年一過,世界還是一樣沒有改變,所有傳至報紙流連於外面街頭的使人心惶惶的消息在歌舞昇平之下被抹得乾淨,就算最響的炮聲也在留聲機的音樂聲中變成一種伴奏。有錢有權,成了最大的強心劑,所以介亭街依舊美麗。
作為馮家二少爺的馮宣仁也不能例外,手邊一堆精緻的請柬高高地堆在書桌上,他得一張張理出來,按邀請人與自己的利害關係排個時間表,決定參加或婉拒。
有一張讓他舉棋不定,張府的請柬,落款卻是張麗莎。這是張小姐以自己的名義舉辦的舞會,請的是些社交界的年輕人,馮宣仁知道這次邀請其實要向外界確定雙方的關係。他不禁蹙眉,雖是說父母已經挑明了意思,馮家的二媳婦非張麗莎莫屬,他也想不出張麗莎有什麼不好,模樣不差家世好,而且張府又幫過自己,兩人各方面的般配似是無可爭議的事,可他心中就是有什麼東西梗阻著,而且一個勁地把自己的決心往反方向拉著定不下來。
想著不由煩躁,點起煙猛吸一口,然後盡悉吐出。這樣一位妻子適合他馮家二少的身份,可惜他現在不只是馮家二少,但分飾好兩個角色是現在最重要的事,如果這次拒絕張府的邀請會讓父親對自己有所戒心,那可不妙。考慮至此,馮宣仁把請柬放至一旁,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門被輕輕敲響:「少爺。」
「進來吧。」
阿誠垂著頭端著茶水進來,手裡還拿三封信:「少爺,信。」自從上次被強吻,他見馮宣仁就這般模樣。
馮宣仁瞧著他的樣兒不由苦笑,接過其手中的東西,裡面有一信封印著十字標記,是教會醫院的,他馬上撕開看起來。
阿誠放下茶杯,準備離去。
「是關於阿三的。」馮宣仁盯著他的背,哼了一句。
阿誠果然頓住腳步,轉身望向正仔細看信的人。弟弟已是好久不見面了,正記掛著他呢。
「日本人要進那兒,年後教會醫院要撤離,阿三現在不是編制里的人,院方徵求我的意見。」馮宣仁簡短的說明一下。
「他們的意思是……」
「說是撤離,可能這一下子不會再開出來,阿三不會被留下來。」
「啊……」阿誠頓覺失望之極,真是世事難料,原本以為阿三的命運會被改變,想不到竟會有這樣的變故。
「沒事,」馮宣仁安慰著,「如果不想回馮公館的話,就也先待這兒吧,真想學醫的話總有機會的,我有開診所的朋友,去聯繫看看,行的話介紹他去幫忙吧,說不定比教會醫院還要好些。」
「謝謝少爺。」阿誠一下寬了心,由衷地展顏而笑。馮宣仁也笑了,這可是阿誠最近難得的笑容啊。他有時確實在懷疑自己是否錯得厲害,小心翼翼地關心著自己的小傭人是不是開心,任誰都會覺得怪異,可自己又無法忽略那習慣於藏匿真實想法的淡漠的臉。
如果是一時的衝動奪去了阿誠的快樂,他會覺得很不舒服。
一時間沒了言語,才沖淡的尷尬又重回兩人中間,只要兩人獨處,如果無事可交談的話就會陷入對那出格一吻的回憶,似乎能把空氣的流動給停止住,一下子沉悶了起來。
「少爺,我下去了。」阿誠快被這空氣給壓倒,他決定暫先逃離,轉身走向門口,聽得背後的馮宣仁清了一下嗓子。
「你在怕我嗎?」他冷淡地問。
「不不是,我沒有,少爺。」阿誠過急地想否認,卻有欲蓋彌彰的味道。
「呵呵呵……好好好,我知道了。」馮宣仁笑出了聲,但聽著並不怎麼愉快。
阿誠手足無措地僵立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兩難。
「阿誠,」馮宣仁收住笑容,認真地低聲道,「我不是想嚇唬你,希望你能明白。」
阿誠緘默著,又習慣性地垂下了頭。
「能不能抬著頭聽我說話?」有時馮宣仁對這個如此喜歡躲藏的傢伙真是深感無力。
「你聽著,」無奈之下只得站起身來,把羞怯的臉向上扳起,讓兩人能面對著面,並強迫游移著的眼睛定焦在自己臉上,「阿誠,你聽著,如果你真的很害怕,我不會再那樣做了,你明白嗎?」
眼裡的瞳孔黑得深不可測,馮宣仁看到自己映在上面清晰的影子,如果不回答的話他期待著這雙眼睛能回應他,哪怕顯露一點表情。
好久。
「少爺,我不知道,」阿誠的眼睛裡光點閃爍,泉般清澈,似能滴得出水來,那深不可測現在如小溪般淺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但如果是少爺的話,阿誠不是說過要對您忠誠的嗎,所以怎麼樣都沒有關係,只要少爺喜歡。」
馮宣仁怔住,他沒有想到少年會給出這麼一個答案,其中有一種強賦的合理讓他處於矛盾的感情找到鬆綁的理由,可是心裡還是很明白是阿誠一慣的順從促使他這樣回答自己。
「不要……跟我說這種話,」馮宣仁嘆息,燙手般放開那張臉,「你不要給我錯下去的理由。」退後著坐倒在椅子上,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索煙盒,也是一種逃避。
阿誠終於得以逃離,他迅速地走出書房,捂著「砰砰」猛跳不止的心臟飛快地奔回自己的房間裡讓自己平靜下來,不想去回憶剛才自己說了些什麼胡話,只是拼命想著過完年阿三要過來,兄弟倆又可以和以前一樣共同生活了,心裡就寬慰許多。
馮家二少馮宣仁有著大小不等的宴會要參加,現在他已經習慣於把阿誠帶在身邊,就像很多有錢少爺一樣,身邊總帶著個貼身傭人,方便也好顯氣派也好,算是一種時尚。阿誠個頭躥得快,一年長了好幾寸,衣服總是顯得不合身,馮宣仁叫人替他做了幾套新裝,從布衫到洋裝皆有,以備場合之需,一一試過,裝扮起來,楞頭青硬是變成一個英俊小生,風姿翩翩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真是應了「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人」的舊話。
青澀的少年努力適應自己在馮二少眼中的特殊地位,不落聲色地維持著自己的本分,長身體之間也長心智,他學著擺平自己的位置,卻也是很不容易,感情的事怎麼是一個從未涉過情場的小子能輕易理得清呢?
第五章
夜剛落,張府。
張司長的千金張麗莎正準備從一大堆服飾前為今天的舞會找出一件令自己滿意的禮服,顯然很不容易,令旁邊伺候著的梅姐忍俊不禁,在替這位大小姐參考了起碼有四五十次後,她開始覺得小姐有些小題大做。
「小姐,行啦,這件旗袍真的很不錯,穿在你身上啊真的很服貼。」
「梅姐,每次你都這麼說,」張麗莎瞪了梅姐一眼,撅起小嘴,「到底有沒有一件最好的啊?」
寬大試衣鏡里的麗人一身織花絲絨改良旗袍,身姿阿娜,成熟間又不乏活潑,任誰也難挑出個什麼不好來,可她自己的眉頭總是挑剔地皺著。
梅姐幫她整理著頭髮,望著鏡中人苦笑:「哪件都好啊,我說了好多句很好啦,你不是還在挑?」
張大小姐嬉笑,吐了吐舌頭:「平時不怎麼覺得,現在看這些衣服總嫌不夠出挑,要不要再去西施瞧一瞧?」
「好啦,」梅姐點了一下張麗莎正皺巴巴的鼻子,把一頭捲髮用絲帶綁上,愛憐道,「你瞧你往日的自信去哪裡了,馮家那個小子再出色也用著你張大小姐急成這個樣子吧,整一個傻丫頭的模樣,盡給自己掉價兒。」
「梅姐呀,」張麗莎羞紅臉,「人家哪有啊,只不過……只不過……」
「好啦,別只不過啦,你的心思啊只差沒有寫在紙上貼在牆上了,還羞個什麼勁啊,」梅姐被她的羞急樣給惹笑了,「已經是夠漂亮了,放心,如果那個小子連你都看不上,準是瞎了眼,不要也罷。」
「真的?真的可以了嗎?」張麗莎眉開顏笑,對著鏡子原地轉了三圈,方才好象放心了點。
梅姐不禁在一旁搖頭,這位大小姐她已是伺候多年,從未見過被人捧呵著長大的小公主這樣緊張兮兮地為一場普通的舞會成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而且原因只有一個,馮家的二少馮宣仁今天會出席。這位馮公子她是沒見過,大名倒常聽得,雖說是好的方面居多,但不久前才被傳了訊,張家也從中為他周旋過,攀這麼個准婿還不是因為張麗莎一顆早送了人家的芳心嘛。馮二公子能耐倒不小,梅姐在深知其小姐的挑剔性子下對他好奇起來。
待舞會開始前,張麗莎終於把自己的行頭給搞定了,一身深紅灑金絲綢禮裙,頭髮高高束起,任縷縷的髮捲垂散在雪白的頸邊,一串晶瑩的粉色珍珠鏈繞於頭髮下方,盡顯嫵媚,妝不淡不深,恰到好處,足夠讓她的明眸嬌容閃亮於整個舞會。
張麗莎總算面露滿意之色,衝著鏡子微微一笑,卻聽著房門被敲響,梅姐前去應門。
「女兒啊,客人們都差不多到齊了,你還磨蹭個什麼,難道要我一個老頭子去招呼你那幫子朋友啊?!」她老爹進門就叫喚。
「爹啊,你看我怎麼樣?」張麗莎嬌笑著扯動了一下裙擺,擺個款款的姿勢。
「唔,好看好看,我的寶貝當然是最好看的啦!」張司長堆起笑臉滿心歡喜道,然後沖他女兒作悄悄狀:「馮家的二少爺已經來了哦。」
「爹你……怎麼也這樣?!不理你了。」張麗莎佯怒,啐了她老爹一聲,轉身就走出房門,準備下樓見她的白馬王子去了,梅姐緊跟其後。她老爹在後面偷笑不止。
一臉無聊的馮家二少在用手撓著頭髮,把一絲不亂的髮型硬是給揉出了兩道指坑,很是觸目。
「少爺,別揉,頭髮亂了。」站立在其身側的阿誠看不下去了,只得發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