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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0:19 作者: 阿夸
    為什麼會覺得他不一樣?為什麼這麼難受?為什麼現在在哭?

    捲起袖子狠狠抹去了眼中的液體,從口袋裡掏出鈔票,略為猶豫,用力扭捏著紙張,把它們揉成一小團又展開,印著的紅色人像在被擠壓的扭曲下對他揶揄地微笑著,阿誠憑空打了個寒戰,屈緊手指把人像的微笑收回一小團紙片中,往靠牆擺放的植物盆景的松泥里一塞直至沒土。

    他沒有發現,從自己逃離出來的房間門半掩著,一雙眼睛在背後注視著,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馮宣仁靠門暗自嘆息,他有這樣做的理由,可這理由在這個少年面前卻變得蒼白而可笑。他覺得自己很愚蠢,少年受傷的眼神在腦海中一遍遍的掠過。是的,受傷……極力掩飾的受傷。可是,忠誠該用什麼來交換?金錢還是其它,金錢應該比其它更為可靠的,不是嗎?特別對這樣貧苦的少年來說,還有其它嗎?

    他走到那株植物下,把那團鈔票從泥中撿出,兩張紙處處摺痕幾乎被揉爛,可見少年用力十足來發泄心中難言的憤怒。馮宣仁無端地有些心慌,這種心慌使他產生一種衝動,沒留時間多加思索,迅速沖向樓梯朝阿誠追去。

    「阿誠,等一下!」

    已經站在樓下的少年收住腳步,轉向看著站在樓梯上的少爺一語不發,木無表情。馮宣仁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對著他說些什麼,沉默半刻,卻沒頭沒尾地吐出一句:「對不起。」

    語音未盡,心中也不免一驚,自己在道什麼歉啊?

    「什麼?少爺。」阿誠似沒有聽清楚,一臉惘然。

    「對不起,」既然已經出了口,馮宣仁索性順著說下去,「如果剛才……讓你覺得不……高興的話,我道歉。」

    「少爺,你不必向我道歉的,」阿誠愣著,方才反應過來,心裡有點歡喜卻馬上不好意思起來,和剛才的臉紅不同性質,這不是憤怒,而是快樂了,「沒有少爺向下人道歉的道理啊。」阿誠低著頭說。

    「不,」馮宣仁盡力考慮著措詞,「我們是兄弟,不是嗎?」

    阿誠用力地點頭,彎了彎腰轉身走出了樓,嘴角邊抿著濃濃的笑意,讓十六歲的少年看上去意氣風發,英姿颯慡。

    也許這真是阿誠的生命過程中一個重要的轉機,多年後的阿誠經常會這樣想,如果他沒有遇到馮宣仁,這一輩子可能就隨著自己邁著稚嫩的步伐踏進這個城市的那一刻起被死死地釘住低人一等的十字架上了,那樣的一生,阿誠也不曾有過任何不滿的想法,因為這是大多數貧苦孩子的命運,他們沒有與上天商量的餘地。

    而此時的阿誠無法想到更多,他更不會想到,此後的一生會隨著剛才對他說「對不起」的男人的命運而如洶湧海濤般起伏動盪。誰都不能預知命運,所以此時阿誠笑得純真而美麗。

    ***************

    「哥。」

    阿誠剛走出樓就遇到弟弟阿三。

    「李媽讓我們去洗衣坊拿太太的衣服,還要替她買一些東西。」阿三笑嘻嘻的,兄弟倆最喜歡就是這種工作,可以上街逛一圈,順便透氣。

    天氣不錯,街上很是熱鬧。

    兄弟倆嘻嘻哈哈地邊走邊鬧,沿街衝著百貨公司櫥窗里擺著的穿洋裝木頭女人扮鬼臉,走過糕餅店,對著裡面花花綠綠紙頭包紮的食品直吞口水,阿三看著那一塊塊擺在外面作樣品的糯糕,對哥哥堅定地說:「以後如果有錢了要買很多,一半自己吃,一半給哥哥。」

    哥哥笑著:「饞貓,到時候你一個吞都來不及,怎麼會想到我。」

    「不會啊,你是我哥哥嘛,我們可是兄弟,」阿三拍拍胸膛,「兄弟就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阿誠心頭震盪,不由點頭:「對,我們兄弟就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他想到了馮宣仁口中的「兄弟」,心中有淡淡的喜悅。

    沿街有報童在叫賣:賣報嘍賣報嘍!驚爆新聞,今天凌晨一時三十分左右,顧浦平專員被亂槍打死在百樂酒店,同時殉命的還有……

    少年仔細聽著,如在往日他根本不會過於注意,畢竟這種事與一個公館的小打雜沒什麼關係,而於此時,他竟豎著耳朵一句不漏地聽。帶著不安,他走到報童面前,盯著報紙版面上的標題發怔。

    「買報嗎?」報童問他。

    搖頭,他口袋裡沒有一個銅板。報童白了他一眼,邊走邊繼續叫賣:賣報嘍賣報嘍!驚爆新聞……

    少爺。

    阿誠晃了一下頭,想把鑽入自己腦中一個可怕的想法給甩去。

    「哥,你怎麼了?」阿三奇怪地看著哥哥的舉動。

    「沒事沒事,我們走吧。」

    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過去,狀似平靜。

    阿誠的日子也在一天天滑過,在沒有變化的勞作中忙忙碌碌,很少再有與馮宣仁接觸的機會,他知道馮公館的二少爺已經在家裡的安排下開始工作了。

    每天看著少爺和老爺他們由老劉載著去上班,他守在門口交錯而種的桂樹旁等著,看見馮宣仁平常飄揚著的頭髮用髮油理個順滑,西裝筆挺皮鞋錚亮,提著個公文皮包跨入車內,然後車子絕塵而去。他甚至無法知曉馮宣仁是否注意到自己,除了這些,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沒有見過少爺的日子,他努力分出這其中的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現在他不得不每天偶爾會想到他的笑容和身影。也許,少爺已經不需要我了,有時會這樣想,不免悵然。

    時至中秋,馮公館酒宴賓客,按馮家在金融及工商界的地位,來者不光是同行中人,相當部分卻是帶「政」的人物,這使每年的中秋宴會多少帶有特殊的意味。馮老爺明白,於現在群雄爭霸的局勢,金錢和政治就像是一塊銀元的正反兩面,誰都分不開誰,誰離開誰都會不成氣候,而他是被群槍抵在背後拿錢下注的人,只盼能壓個是順當開光的局。

    宴會通常是在自家府上辦的,照馮太太的想法,在酒店與家中的交流總會有些微妙的區別,這些區別有時會影響到很多事的成敗。馮太太出身名門,在社交方面自幼訓練,絕對有自己可行的一套,使她能輕而易舉地在社交界裡遊刃有餘讓夫君在事業上順利無阻和馮家在各界所扮演角色的高低上起著不可低估的作用。而且馮太太在這次宴會上還另有算盤要打,所以顯得更為慎重些,馮府上下忙得人仰馬翻後,大戲終於順利開場了。

    入夜。整個馮府燈火輝煌,人車如流水接踵而來。

    馮老爺,馮太太,馮家兩個少爺乃至馮家上下傭人都衣冠楚楚,面帶可親笑容殷勤招待客人。

    阿誠阿三兩兄弟也換上平時不穿的簇新青布夏衫,跟著其它傭人小心地端著銀托盤,穿梭在錦衣男女之間,侍候著他們手中閃亮晶瑩的玻璃杯中的液體。

    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去搜索馮宣仁的身影,阿誠穿行在人群中四處張望,可惜人們湊成一團一團地分散在各處交談,眾多華服在燈光下燦爛奪目,他一時無法找到且不得不專注手中的物什。

    馮宣仁此時正被母親拉在幾個官腔老男人之中,臉上堆著不明所以的微笑。

    「馮太太,貴公子果然一表人材,老馮和你當真好福氣啊!」一人向馮太太贊著。

    「哪裡哪裡,趙局長真是高贊了。宣仁,這是趙伯伯。」馮太太得體地笑回,連忙為兒子作著介紹。馮宣仁點頭彎腰,恭敬地叫了一聲:「趙伯伯。」

    「好好好,不必多禮,呵呵呵……」

    「這是李科長李伯伯,張司長張伯伯,這是王行長王伯伯。」

    馮宣仁一一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表情謙遜舉止文雅,令眾人十分滿意。

    「馮太太,不是我們幾個眼紅啊,老馮有這麼兩個得力的兒子往後真是走得遠啊,往後我們都要老馮多多擔待著嘍。」

    「瞧王行長說的,」馮太太嬌笑著,白嫩的雙頰立即添上兩片得意的紅暈,「宣義只會做份內的事,宣仁剛回來,什麼地不懂,哪能有多大的本事,還不是要好好向你們幾個伯伯輩的行家學著點兒,跟得上點兒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呵呵,馮太太真是說笑了,宣仁畢竟是吃過洋飯的人,喝得是洋墨水,真正好風華的少年郎,前途遠大著,將來啊準是人中之龍。」

    張司長的話未落盡,胳膊被從背後跑來一個洋裝蜷發美女給揪住了,伴著一聲嬌柔的問喝。

    「爹,你在幹嘛呀?」

    「哎呀,莎莎,」張司長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各位伯伯在呢,不要沒大沒小,快叫人。」

    莎莎也一一叫過,最後沖馮宣仁笑,不知怎麼稱呼。

    「這是馮太太的二少爺。」

    「你好,張小姐。」馮宣仁笑著接口。

    「你好。」張麗莎抿著小嘴笑著,微微點頭,眼眸子撲閃嬌柔的調皮。

    馮太太看在眼裡正中心懷,面上合著心裡都不由笑開了:「莎莎啊,我家宣仁剛回來,可認不得這兒多少的年輕人,有好玩的可要帶著他啊?」

    眾人笑了,皆可聽出馮太太的意思,張司長更是眉開眼笑起來。

    「馮阿姨,」張麗莎也不笨,女孩子家臉皮薄有點羞惱了,泛紅著小臉,「他……也不是個小孩子幹嘛叫我帶啊?」說完,竟掉頭自個兒走開了。

    眾人更樂了,張司長皺著眉頭苦笑:「我這個女兒啊叫她娘給慣壞了,野丫頭!一點規矩也沒有,真怕她將來找不到婆家要啊!」

    「哪裡的話啊,莎莎模樣長得好,性子又純,且是您張司長這樣的好人家,哪會沒人要啊?只怕是已經快搶破頭了吧?」

    馮太太用手肘捅了捅馮宣仁,悄聲道:「還不跟著去?!」

    馮宣仁朝眾人一彎腰後即追隨那倩影而去。背後響起一陣善意的笑聲。

    但馮宣仁一離開背後的視線,馬上止住了腳步。有一酒盤端至面前,他順手從盤上端過一杯酒,看清了端酒的人,他笑著招呼:「阿誠,你今天很帥啊!」

    端酒的人一怔,回答:「二少爺,我不是阿誠,是阿三。」

    「阿三?」馮宣仁馬上記起來了,這是阿誠的雙生弟弟,不由驚奇,仔細地看著他的面目,「真的好像啊,幾乎不差分毫,太有趣了。」

    阿三傻笑,他覺得這個少爺果然和哥哥口中一個模樣,平易近人得很。

    「如果你們站在一塊兒,大概除了你們自己無人能認得出了,」馮宣仁嘆道,即而問,「你哥呢?」

    「他在那兒呢。」阿三用手向後一指。

    終於看到了阿誠的身影,他正端著盤子從前廳走過向廚房走去,雖是穿著和眼前的人一樣的衣裝,甚至有著一樣的面目。但是,只是那一眼的接觸,馮二少爺很快把自己剛才的話推翻了,兩人絕對不一樣。他不知道,為什麼只看到阿誠一眼,他就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他們分辨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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