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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20:19 作者: 阿夸
阿誠已是寬心,偷笑著一個勁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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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重,四周寂靜。
睡在身邊的弟弟鼻息沉沉,阿誠卻在床上輾轉難眠。
院落里的樹影在風中搖晃,窗紙被映下支離破碎的印斑,街燈又把這些影子誇大,拉成模糊的一片片如鬼魅的嘴臉,張牙咧嘴的扭曲。這種風景早是看慣的,只是今晚特別令人心慌。
「咯----」輕微的金屬相撞的聲音,稍縱即逝,卻能清晰地傳入了未眠的耳朵。少年「噌」地從床上坐起身來,胡亂地披上外衫,拖著鞋子打開門急忙地踮著腳尖走了出去。
西邊門半掩著一個人影,黑乎乎的高個子。阿誠悄悄地走近,把身體掩藏在柴房的門框邊上,秀目凝注那躡手躡腳繞松鐵鏈的身影,門被打開,少許街燈的光線漏進使這個身影有一個瞬間能讓他窺得清楚。
可這不是阿誠熟悉的溫柔俊朗如陽光般燦爛的馮二少爺。
一個陌生的夜行者,黑色的長衫帽子,初夏的時節,他的臉上扣著口罩。陌生的裝束讓阿誠害怕卻沒有讓他退縮,他必須弄清楚這個奇怪的人是不是少爺!
阿誠咬緊嘴唇鼓足勇氣撒開腳步,在人影隱沒門被關上的那一刻沖了過去,並抓住了門後的手。
「少爺?」他輕聲叫著。
夜行者顯然被阿誠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但隨即就鎮定下來:「阿誠,你怎麼還沒有睡?」
這當然是馮宣仁,他驚訝地看著緊抓自己的少年。
「少爺,真是你。」阿誠不好意思地鬆開了自己的手。
「當然是我,」馮宣仁一定是笑了,犀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你睡傻啦?」他拉過少年讓兩人躲入建築物的陰影中,並轉手把門帶上。
街上冷清,遠處有星點犬吠。
「少爺……」阿誠盯著眼前的人開始語無倫次,「少爺,你要去哪兒……你這身打扮……」心頭湧上來的不安正在咀嚼膽量,他緊張地再次攫住少爺的衣袖。
「唉,我跟你怎麼說來著,一會兒又忘了嗎,」馮宣仁溫和地撫了撫他的頭髮,語氣卻強硬的命令,「快回去睡覺,不要多問,記得把門掩緊。」說完,抽出袖子人慾走。
「少爺,我……我跟你一起去吧。」阿誠沒來由地固執,伸手又扯住了他的袖子。
「不行,」馮宣仁一口回絕,他很是焦急,連忙拉回自己的袖子,「快回去,當心被人瞧見!」
「不……少爺我……那我等到你回來,給你候著門……」阿誠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他只想留住少爺的腳步。
馮宣仁向前快走幾步,忽然又回過頭:「快去睡覺。」然後向他揮了一下手就拐進了旁邊的小巷。
一片漆黑,修長的身影被夜色吞噬,阿誠呆呆地佇立著不知道怎麼辦。
才愣沒幾分鐘,一輛黑色的洋車從巷中駛出,直衝向街上,在車燈和街燈光暈的交錯下,阿誠恍然間仿佛看到少爺就在車上。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阿誠被巨大的恐慌給揪住了心臟,他撒開腿跟著汽車狂奔起來,拖著的鞋子在奔跑中脫離了腳,阿誠沒有知覺,光著腳丫在青石板的路上死命地追著,直追到街頭時,車已經駛入夜幕失去蹤影。
怎麼可能追得上?!無奈之下慢慢地收住腳步,氣喘和心跳在自己耳邊誇張地發出巨響,阿誠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他怕自己一放手就要失聲呼喊出來:少爺!
車內的人並不是沒有看到少年追逐車子的身影,但他不能讓車停下來。瘦小的身影停止在最後一盞街燈的光暈里,隨著汽車的駛動很快地從視線中消失,馮宣仁始終向後注視著,有種無法明了的感覺堵在心口,悶悶的。
「那個小子是誰?」車廂內的有人問。
「家裡的……下人。」馮宣仁摘下口罩,長長地吐了口氣。
「他可靠嗎?」問話的人有點疑惑。
「絕對……沒問題。」他慎重地向同夥保證著自己都無法了解的信任。
「嗯。今晚應該不會出錯了,只要事情成功,我們就少了一大阻礙。」有人把手中的東西用袖子管擦了擦。
「說真的,馮組長,要不是今晚對付的人比較麻煩人手又抽不出來,真不應該勞你駕的。」坐在旁邊的人拍著馮宣仁的肩膀。
「怎麼能這麼說,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努力的兄弟,這種困難的時候,工作哪能分開得這麼清楚?!」
眾人互相展顏一笑。
馮宣仁重新把口罩戴上,右手伸進口袋,掏了件傢伙出來,一支手槍。
車在街巷裡悄然穿行,兩旁景物徐徐後退。車廂內沉默一片,有半闔眼瞼假寐,有低頭沉思,有邊抽菸邊顧盼風景,但大抵是表情冷峻心裡緊張著。
馮宣仁的指尖在細細摩挲著手裡槍枝托把上的刻紋,他閉著眼,心頭浮現的卻是映入眼帘的最後畫面。
少爺,他仿佛聽見他在喊。可現在顯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按了按額頭,盡力把那個畫面從腦海中擠出去。
阿誠從來不知道夜竟有這麼長。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的等待,他不敢合一下眼,努力地聽著門外的聲音,哪怕是一丁點兒,也足夠讓他坐起身來衝出門外。
可惜他始終沒有等到少爺的歸來,如此來回地折騰,終於抵不住疲憊,昏昏睡去,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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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馮老爺的書房。
「啪----」一疊報紙被扔在了書桌上,馮老爺皺緊眉頭,用菸斗敲了敲版面的巨大標語,對站在旁邊的大兒子說:「你看,出事了!」
兒子看了一眼標語:驚天血案!內政局特派專員顧浦平先生昨日被槍殺於百樂酒店。
「顧專員?!」連忙拿起報紙往下讀起來。
「顧浦平這次專門來負責肅清亂黨分子,想不到丟了性命。」馮老爺叼起菸斗嘆喟著。
「他做事過狠了點,前幾月前不是關押了一批亂黨,聽說都被他斃了。」
馮老爺點了點頭,靜默半晌:「不會這麼簡單……」忽然想到什麼,問:「宣仁呢?」
「還睡著呢,說是著了涼,一大早讓李媽熬藥湯呢,」馮宣義笑著,「他昨天老老實實地理了帳目,到底是坐不住的人,一會兒就沒耐性了。」
馮老爺苦笑:「你們一直太寵他了,老大的人還是這樣怎麼得了,有空你去說說他,給他在你那裡先安個位置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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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誠一大早趁著幫忙清掃院落之時,跑到少爺的窗子下張望。窗子緊閉還拉著窗簾,什麼也看不到。他拿著掃把在窗下轉來轉去,不知道該怎麼辦。
稍過片刻,忽有小物什打頭,跌落地上的是一隻桂圓,他抬頭,馮宣仁正從窗口伸出頭對他眯眯笑。
「少爺!」阿誠驚喜叫道,在看見這張溫和的笑臉的一刻懸了整夜的心總算歸位,還是他熟悉的少爺,白白的洋裝襯衫,俊朗乾淨的面容。
「你昨夜……」話沒有問完,阿誠捂住自己的嘴。
馮宣仁見狀明白他有很多話要問,就道:「你上來吧。」
屋內垂著窗簾,有點暗沉,就像主人的臉色,眼睛上還有重重血絲,顯然人也是一夜未眠。
阿誠有點窘迫,人在眼前,倒真不是該問什麼,呆楞地站著邊扭捏著自己的衣角。
「昨天你沒睡吧?」馮宣仁見他默聲,只能張口先問。
阿誠點頭。
「你真是不聽話,」口氣中卻沒有責怪之意,只是心有餘悸,「昨天有多危險,如果被人看到的話就麻煩了。」
「我怕少爺出事啊。」少年小聲地反駁著。
局促不安的表情讓馮宣仁淡笑:「你為什麼怕我會出事?」他走到窗前,一把扯開窗簾,穿過樹fèng的細碎陽光爬上少年的身體,閃閃爍爍的,如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沒事,」馮宣仁走到阿誠面前,攬起他的肩,隔去細碎奪目的光斑,這些光斑在少年的身體上畫著古怪的圖案。
「昨夜真是難為你了,一定被嚇壞了吧?」他抱歉地柔聲問道。
阿誠點頭又馬上搖頭:「我不怕,只要少爺沒事就好,少爺沒事阿誠就放心了。」他低頭看地板,也許從來沒有跟一個東家說過這樣的話,有點羞澀,也正因為這一絲羞澀使他的話顯得這麼有誠意。
馮宣仁看著他,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扔出一句話讓阿誠措手不及。
「你倒挺會拍馬屁的。」
這句話顯然刻薄,阿誠愣住,抬眼不解地看著這個方才還是溫柔相對的人,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就算是再愚鈍的人也會聽出其中信息不佳的味道,何況阿誠不算笨人,但他實在不會明白,這個馮少爺心裡到底在盤算著什麼東西。
「我沒有……」毫無防備的少年張牙結舌,「真的沒有。」他的臉霎間漲得通紅,不是因為被捅穿的窘意引起的,而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陌生的憤怒,使勁壓抑的憤怒。他想對著這張臉吼叫:我真的很擔心,沒有其它意思!
可他不能,對方是少爺,他對自己說,如果他要這樣想,其實也並不是沒有原由的,自己畢竟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傭人。阿誠還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受傷」,受傷並不一定都是要見血的。
馮宣仁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鈔票遞到阿誠面前,什麼也沒有說,意思卻是很明確的。兩張鈔票的面額不小,比上次的五個小錢不知翻了多少個倍數,阿誠明白,但他看著遞到面前的錢,卻怎麼也無法有上次那五個小錢帶來有快樂,與之相反,他覺得肚子裡的五臟六肺地擠在一塊兒感覺欲嘔,他看了看錢,看了看馮宣仁,僵硬地說:「少爺,不必了,那是阿誠應該做的。」
「拿著。」馮宣仁用命令的口氣說著,卻還是輕柔的。
「不用,」阿誠別過頭,看著窗外說,「少爺,我可以走了嗎,下面還有活呢。」他害怕自己十年來所養成作為下人的忍耐界限也有到頭的一步。
「你拿著,」馮宣仁把錢塞到他手中,湊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頓,「你不拿的話,我可不放心哦。」
「……」
阿誠咬牙,手中薄薄的紙片如塊烙鐵灼燒著他的手心,讓他心痛難擔,但他還是緩慢地把它們放入口袋,如果這樣能讓少爺「放心」的話。
「少爺,我……可以走了吧?」
馮宣仁頷首默許。
少年轉身就走,眼裡一片cháo濕,他覺得自己又被人賣了一次。在走廊里急促地走著,逃離著剛才滿心歡喜跑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