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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1:02:54 作者: 清都山水娘
    到程嘉溯住進這裡的時候,這座洋房已經儼然是他的樂園。

    與程嘉溯那沒什麼人的別墅不同,這座宅子裡有黑布衣褲的傭人井然有序地運作,維持著舊貴族所遺留的複雜生活方式。

    車泊到車棚,就有傭人上來拉開車門,口稱「表少爺」,不必人提點就又招呼我,「老太爺已經在等著了,張小姐快隨表少爺去吧。」

    這些天我已聽說過許多關於那位老先生的故事,當下深吸一口氣,看向程嘉溯。他微笑著伸手握住我的手,「別緊張。」

    老先生沒在屋子裡,而是在花園裡修建花葉,見我們來了,便招招手,示意我們坐到旁邊的涼亭里。

    我有點緊張地問好,奉上伴手禮。

    老先生拆開一看,笑起來:「有心了。」

    伴手禮是滬市一家百年老店的提拉米蘇蛋糕,據說他從少年時候就很喜歡吃。

    這份心,自然是程嘉溯提點的。我再有心,也不可能打聽到鄭家的老太爺喜歡吃什麼,所以他這個有心,也是說給他心愛的外孫聽。

    老先生並不像常見的這個年紀的老人一樣皺縮成一團,他的身材依然高大,看起來仿佛才六七十歲。臉上有些老人斑,但總體而言還是一張英俊的老人面孔。

    他的眼神明亮柔和----程嘉溯的眼睛與他的幾乎一模一樣,區別只在於老先生的眼神純善清澈,而程嘉溯的眼裡多了野心勃勃。

    據說當年鄭家的千金就是被這雙毫無算計與惡意的眼睛迷倒,非君不嫁。

    傭人端上上好的紅茶,配我們帶來的蛋糕,細膩綿密,芬芳怡人。

    老先生倒不像她的愛女那般挑剔,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用「相看外孫媳婦」的眼光來看我,而是像在招待尋常的小輩客人,笑眯眯地請我吃蛋糕。

    他生就俄羅斯人的模樣,張嘴卻是滬市本地的軟語,我晃神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就出生在滬市,也長在這裡。儘管俄語熟練無礙,但對他來說,也許漢語也是母語之一。

    我輕聲道謝,小口小口呷著紅茶,沒有貿然搭話。

    程嘉溯對老先生撒嬌:「外公,人我都帶來了,您倒是說句話呀。」

    老先生笑:「你都多少年沒對我撒過嬌了,這時候來賣乖,不理你!」

    說畢不理程嘉溯,柔和地問我:「聽我家阿溯說,那件翡翠頭冠是張小姐幫忙尋回來的?多虧了張小姐,老朽才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到這一套珠寶。」

    我意識到,鄭夫人那種不溫不火的從容風度正是繼承自這位老人,相比之下,鄭夫人尚有幾分刻意與煙火氣,這位老先生一開口,卻能叫所有人都細聲細氣的,唯恐態度粗魯,配不上與他說話。

    「您謬讚,我沒做什麼。」略一思索,我說了實話----老先生固然純善,數十年的起落沉浮,他的閱歷深厚相當於半部近代史,我沒有把握也沒有必要欺騙他。

    「頭冠是阿溯替您找回來的,我只是跟他去漲了點見識,當不起您的誇獎。」

    人老就成了小孩兒,老先生笑道:「我就說,你一個小姑娘,無權無勢的,怎麼就能夠幫我找回頭冠了,原來是他在替你吹牛!」

    「外公!」程嘉溯叫,「您敢說您沒猜到我的心思?」

    老先生笑眯眯的,「猜到了,偏不照你想的做。」

    扭頭跟我解釋,「這孩子,知道他媽媽不大喜歡你,就打算來我這裡替你博好感。正好,這套首飾對我意義重大,要是是你找回來的,我得承你的情。我都承了你的情,那他媽媽再怎麼反對,都沒有用了。」

    我這才明白程嘉溯要帶我來見老先生的用意,心裡十分感念他為我著想這麼多,又有點慚愧,自己兩句話就辜負他一番努力----然而我的確不擅長說謊,也是十分為難。

    老先生見我左右為難,大笑:「聽說你不在乎珠兒的反對?」

    珠兒?

    我怔了一下,意識到他說的是鄭夫人。點頭:「是呀,我覺得,如果阿溯連婚姻自主都做不到,那我就白喜歡他了。如果他能做到,那麼夫人對我的反對就沒有意義。」

    跟老先生我就不繞彎子了,有話直說。

    老先生慢悠悠地道:「珠兒做母親的,她的反對意見不要急;我這個當外公的,支持意見也不要緊才對啊。」

    居然還有這樣的道理,我愣了一下,絕倒。

    程嘉溯鬱卒:「外公,你是鐵了心不讓我如願啊。」

    老先生笑夠了,才用鼓勵小孩子的語氣道,「阿溯,想要什麼,都得自己去爭取啊。外公給你的,終究不如你自己拿到的實在。」

    我揶揄地看程嘉溯,然而他臉皮特別厚,一點都不臉紅,反而沖我拋了個媚眼。

    當天下午,我們就陪著老先生了。

    他倒也不是完全不理程嘉溯的請求,還是同我說了一些話:「珠兒心氣高,自己婚姻不順,就再不相信愛情了,這是她狹隘。你若真心同阿溯在一起,就不要被這一時的困難嚇住。」

    「這種事情上,就沒有父母能犟得過兒女的。當初珠兒她母親那時候,國內還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同家裡鬧了許久,我那古板的岳父,居然也就同意女兒和個金色頭髮綠眼珠子、怪模怪樣的洋人結婚。」

    說起舊事,老先生話多起來,程嘉溯與我相顧莞爾。

    「然後是珠兒,她那時候也鐵了心要嫁給阿溯的父親。說起來是我的過錯,沒能好好調查一下……若是早知道他在家鄉另有所愛,哪怕是再器重他,我又何必妻以愛女?」

    老先生一嘆,「珠兒吃盡了門不當戶不對婚姻的苦頭,她對阿溯雖然沒盡到母親的責任,也還是希望他在終身大事上能夠順順利利的。在她看來,門當戶對就是最保險的方式了。」

    之女莫若夫,老先生一席話,將鄭夫人的心理剖析得透徹,程嘉溯握著老先生的手:「外公,讓您還替我們操心,是我們不孝。我們會好好的,您放心吧。」

    老先生露出一點不高興,「你這是嫌棄我老了,腦子轉不動了?告訴你,我還年輕得很!出門走走,還是能迷倒好多小姑娘的!」

    我點頭附和,「您這樣風度翩翩的紳士,小姑娘再沒有不喜歡的。」

    老先生道:「沒錯,下到七八歲的小姑娘,上到七十歲的小姑娘,誰不承認我瀟灑迷人?」

    我啞了一下,然後意識到以他的年紀來說,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還真是小姑娘來著,不由失笑。

    正文 122 送羊入虎口(第三更)

    當天下午,我們一直陪著老先生。

    程嘉溯的外祖父是一位很有趣的老人,世事磋磨並沒有磨掉他最為吸引人的特質,當初令鄭家千金一見傾心的善良純淨與風趣優雅,歷經多半個世紀的時光,也依然動人。

    他耳聰目明,思維敏捷,精力充沛,樂於並且善於享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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