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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周秉正的情緒低落下來。

    阮君烈察覺到,擺一下手,說:「他也有短處,人無完人。」

    周秉正好奇道:「他有什麼短處?」

    阮君烈望著病房的文竹,看了好一會,感慨道:「他的同情心太強了,想用自己填滿世間的高低不平。世間多是庸庸碌碌之徒,他不惜用自己去抬舉他們,不見得能把這些人變高貴。愚痴懵懂的人怎麼配與他平起平坐?甚至到他頭上?」

    阮君烈笑了一聲:「也只有他會這樣想。」

    阮君烈沉吟道:「財貨產生無數罪行,他們想看住它。財貨有限,均貧富之後,所有人都不能滿足。不允許財貨流通,滿足人慾是不成的。葉賓卿對貧弱之人抱有好意,大部分名利之徒都不會有。世人憧憬的是榮華富貴,多願意慷他人之慨,不樂意付出。你只能用利祿趨使他們,管制他們,萬萬不能讓目光短淺的庸人隨便上頭。」

    周秉正在旁邊看著他。

    阮君烈扭過頭,說:「經驗之談,你姑且聽聽。我要死了,沒有什麼不能說。」

    阮君烈說:「歷史上,我們發展最好的時期是與共黨融合在一起的時候。剝離之後,一盤散沙再也沒有聚起來。和中共的關係你可以自己做主,親眼看看再說。不管什麼人,他們怎麼講,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你跟葉賓卿搞好關係絕對不是壞事,他不至於把你怎麼樣,但是自己人很難說!保不准他們哪天利慾薰心,隨手把你賣給美軍或者日軍,一點也沒有思想負擔!轉身就跑!這種事發生過好多次,不能不防!」

    周秉正的表情沉重。

    阮君烈說了一陣話,感到有些累。

    周秉正去斟茶,倒一杯水,端過去。

    阮君烈喝一口水,休息片刻,感嘆道:「沒什麼好辦法,你只能重新開始。我這一生只有前半輩子的功業,後半輩子碌碌無為。」

    周秉正勸慰道:「伯父功成名就,福壽雙全。」

    阮君烈搖頭說:「過日子罷了。你在一個小地方,如果想著一點點名利和福壽,坐井觀天,就不可能有出息了。」

    周秉正被他數落,低著頭。

    阮君烈心中絕望,吁出一口氣。他一直在想葉鴻生,現下忍不住又想起來,想起很多往事。阮君烈緩緩地說:「沒有捷徑,你只能去擔當,一步步地嘗試,最大程度的犧牲。紙上談兵容易,做起來千難萬難,要忍耐,看輕名利。」

    周秉正吞了一下口水,慎重地點頭。

    不管他聽進去多少,阮君烈如釋重負,像是完成一項重大任務。阮君烈在他手上摸了一下,說道:「好孩子,慢慢來。天晚了,你回去吧。」

    周秉正走後,又陸續來了幾個客人,都是老朋友。阮君烈勉強說了幾句話,覺得很累,讓彤生進來,將他們送走。

    彤生進屋裡,服侍父親吃了點東西。

    用過粥飯,阮君烈想起一件事情。最近來訪的人很多,等他出殯的時候,送花圈輓聯的人肯定也很多。阮君烈囑咐彤生,等葉鴻生來了,叫他給自己寫輓詞。

    阮君烈慎重吩咐:「一定要單獨燒給我。」

    彤生記下來,心中不免難過。

    彤生說:「爸爸,好好休息,你不會有事的。」

    阮君烈平淡地說:「不必難過。後事總要安排。」

    彤生含悲道:「安排過了,你放心。」

    阮君烈躺在床上,寂寥地望著窗台。

    天色變暗,黑夜即將到來。鳥雀歸巢。

    阮君烈長嘆一聲:「原來,我一生的努力只為完成普通的生活。四十年前,我怎麼會相信?」

    彤生不懂父親何出此言,只感覺到莫大的悲傷,在他床邊垂淚。

    阮君烈疲憊地說:「去吧,讓我睡一會。」

    彤生站起來,給他看了一下輸液的情況,又給他蓋好被子。阮君烈讓兒子把監護設備關掉,認為不舒服。彤生遲疑著,看父親狀況尚好,便順從了他。

    彤生說:「煒生回來了,晚上讓他陪你?」

    阮君烈說:「不用,讓他休息。我想安靜點。」

    彤生囑咐父親,如果不適立刻按鈴。

    彤生拉上窗簾,離開房間。

    周圍寂靜下來。

    黑暗中,阮君烈回想起了讓他一生無法釋懷的某個夜晚。

    葉鴻生離開司令部之前,他們曾經一起到山中,路上看見村人打漁。他們雙雙坐在荷塘邊,星光朦朧。葉鴻生曾經問他,願不願意和自己在一起,過普通人的生活。當時,阮君烈認為平淡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東西,如今回想起來,心頭滴血。他壓住胸口,感覺到翻江倒海的疼痛。

    無人的時刻,阮君烈低聲念叨:「天地不仁。」

    他曾經哀嘆,想像得出葉鴻生一定飽受蹉跎,忘記把他自己算進去。想走向輝煌,他放棄過普通人的日子,結果等待他的是另一種平淡的家庭生活。後一種生活里沒有他念念不忘的人,沒有葉鴻生。

    阮君烈心房震顫,用手捉緊被單。

    為了盡到本分,他半輩子不能提自己喜歡的人,假裝忘記他,假裝他不存在,假裝不在乎他的死活,這種作偽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周培每次嘆氣,不鬆口,阮君烈都恨不得扼死他,暗暗想扼死他。阮君烈也明白,自己純粹是遷怒,無法脫離困境的暴怒。

    如果在平淡的生活中,他並不中意的普通生活中,還不允許他去想念,去接觸他唯一鍾情的人。這種生活枯燥到極點,只能算作修行。令阮君烈更加不滿的是,修行到最後,好多事情仍舊不是他說了算數。

    今天他見過周秉正,似乎卸下千斤重擔,全身輕鬆。面對死亡,他從未有過的高興。一切該盡的政治義務全部盡完,他可以專心地想葉鴻生。

    一種帶有漂浮感的快樂讓他意識到----死亡真的迫近了。

    阮君烈帶著一種特殊的快樂,迎接這一時刻。

    他的眼前蒙著一層霧,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是不妨礙他去看葉鴻生。他決定把葉鴻生從虛空中叫出來,提前見一面。

    阮君烈知道,葉鴻生對他有求必應,一定會來接他。

    他伸出手,對著陰陽的虛空,呼喚道:「賓卿!」

    黑暗加深,中間卻開始閃亮,一脈水流汩汩湧出,水流逐漸變寬,霎時間匯集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水域。弱水之上,湧出一片綠葉紫精的植物。葉鴻生站在哪裡,面容依舊,用眼眸望著他,開口應道:「子然。」

    阮君烈感覺到熱淚溢出,不受控制地溢出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生命的力量重新流入他的體內。阮君烈不想浪費時間,他將針管拔掉,氧氣管扔掉。這些身外之物,他永遠不再需要。

    阮君烈熱切地注視葉鴻生,葉鴻生在黑暗中光華四she,發出柔和醉人的光芒。這是四十多年來,他把他放在心中孕育出來的光華。

    葉鴻生含情脈脈地看著阮君烈,等待他。葉鴻生身上閃耀著玉色的靈光,那是他們互相許諾的憑證,融化在了他的身上。

    阮君烈被葉鴻生所吸引,決定立即過去。渾身的疼痛湧上來,他頓時難以呼吸。黑雲聚攏過來,梟鳥厲聲鳴叫著,圍繞住他。

    阮君烈萬般厭煩。

    在死亡的道路上,除了葉鴻生之外,他不接受任何牽引。醜陋的,多嘴的事物全都該死。怒意點燃他的心火,幾十年不曾盡興發作的戰魂熊熊燃燒。阮君烈決定殺死阻擋他的活物,劈裂黑雲,焚盡膽敢支配他的一切,發泄他的不滿。

    虛空中光芒大盛,阮君烈執起佩劍,挾帶無限的狂暴,掃蕩梟鳥,將它們砍成肉泥,黑色的羽毛紛紛揚揚地落下。他用雷電劈刺黑雲,命令它立即滾開。

    滾滾雷霆盪開黑雲,露出了水波。

    葉鴻生站著水上,耐心地等待他。水面上蛟龍浮動,正在驅趕梟鳥。

    阮君烈讓葉鴻生住手。他要自己來動手,把它們全部殺光。

    葉鴻生順從他,停下來。

    阮君烈先調整方向,向著葉鴻生的方向降臨。黑雲重新聚攏,數不清的梟鳥拍著黑羽,向他湧來。阮君烈感到心臟急劇地緊縮,痛得滾動掙扎。

    他發出狂怒的嘶吼,決定毀滅一切,連自己的軀殼也不放過。

    一簇強勁的烈火從他的心口冒出來,點燃周遭。梟鳥紛紛拍打著翅膀,慘叫著,帶著火焰在空中翻飛。雷聲大作,滌盪層雲,將它們破開。

    葉鴻生懷著無限地愛意,伸出手。

    半空中,阮君烈散發出萬千酷烈,好像紅日西墜,需要散發出內蘊的紅光與灼熱,染紅了一大片天地。他朝著葉鴻生而去,好像烈陽重歸滄溟的懷抱,一刻也不停留。

    阮君烈掙扎著,燃燒著,忽然渾身一輕。他終於觸到對方,緊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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