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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阮君烈無可奈何地瞥一眼小兒子,問大兒子說:「最近在做什麼?」

    彤生匯報一番。

    煒生回到客廳,手上拿一個蘋果。

    彤生對弟弟說:「你回來住一陣?」

    煒生想想,說:「住半個月?太長時間,公司不允許。」

    阮君烈對彤生揮一下手:「讓他忙他的去!」

    彤生感到為難,勸說道:「煒生可以陪你,爸爸。我不能每天來看你。」

    阮君烈沉下臉,說:「他陪我,我減壽十年!你也忍心?」

    彤生不敢做聲,用茶壺斟茶水。

    煒生委屈地說:「我燒飯給你吃啊。我還可以陪你講話。」

    阮君烈反問道:「你燒什麼給我吃?你只會下麵條,要不然就叫外賣。你上那個班晨昏不定,晚上回來遲,我還要煮飯給你吃!你能陪我說什麼?你說的閒話我一分鐘不想聽。」

    煒生悶悶地咬蘋果,咕噥道:「你之前還講,我麵條下得比以前好吃了……」

    阮君烈喝一口茶水,說:「你把自己照顧好就行了,離我遠點。」

    彤生沒法子,問他爸爸:「你想吃什麼?」

    阮君烈說:「沒胃口,想喝點湯。」

    阮君烈催促彤生買飛機票,打發煒生走路。

    回到家中,阮君烈舒適下來,生命回歸平靜狀態。大部分時間,他一個人呆著。行動不便,他不能隨意出門,只能坐在斗室之中,輪椅之上。阮君烈有時看書,有時沉思,更多的時候,他在玩賞葉鴻生的書信。寶鈴將葉鴻生的信箋交給他,阮君烈常常拿出來。這是最新的一封信,可以反覆看。

    展開信箋,葉鴻生寫道:「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葉鴻生的字跡秀逸,均勻地排列在信紙上,像春蠶吐絲一樣。阮君烈展讀一遍,有種如飲醇酒的滿足感。他折上信紙,用手掌婆娑信封。

    這段時間,他每天都會夢到葉鴻生,跟過去不同的是,他夢中的葉鴻生越來越年輕。起初是他們分開時,葉鴻生正值壯年的形象。漸漸的,時間往前推移,穩定的推移。最近,他夢中的葉鴻生都是二十歲左右的青蔥,風華正茂。他們兩人到城裡去買東西,閒逛,吃酒。更多的時候,他們一起在故鄉的山上玩。

    阮君烈閉上眼睛。

    葉鴻生的樣子歷歷在目。

    阮君烈在心中感嘆。他這輩子沒有離開過富貴,見過如雲的美人,應酬過數不清的達官貴人,沒有哪個人讓他如此在意。這是一種奇妙的人生體驗。一個人一旦被深邃的情感和美所擊中,終其一生都無法忘記。

    阮君烈想著葉鴻生,目光落向牆上。彭鄉的山水霎時間變得美不勝收,深不見底。

    阮君烈撫慰著心境,直到暮色蔓延。

    病情沒有朝好的方向發展,阮君烈在家中做復健,走得辛苦,一不小心跌到地上,跌青半邊臉。他心口發緊,一時不能動彈,在地上趴了兩個小時才被人發現。

    彤生和幼香嚇壞了,輪流回來看望父親。

    中醫施展針灸,幫他活血化瘀。

    阮君烈臥床幾日,面上的青痕消褪下去。他出現另一種症狀,眼前模糊,曾經鷹隼一般精準的視力衰退到半盲狀態。他只能放棄閱讀,閉目養神。

    過一段日子,阮君烈提起勁,在院子裡多走了一圈,回到書房發生心絞痛,斷斷續續的抽痛。醫生趕來,勸他住進醫院。

    周培打電話問候:「要不要緊?」

    阮君烈提出來,等他謝世,想請葉鴻生來送殯。

    周培愁得白髮脫落,說:「請些舊交去看望你,好不好?」

    阮君烈說:「請他們來看我?需要的時候,他們一個沒有出現過,現在看什麼看?看我怎麼死?只有賓卿曾經救過我,我想見他。」

    周培嘆一口氣。

    阮君烈說:「我既然死了,談不上與他接觸,是不是?如今他的官銜、地位比我高,他來給我送殯,無損於顏面的。」

    周培又嘆一口氣。

    阮君烈說:「你不能講一句話?」

    周培說:「我知道了,可是你不想想以後……」

    阮君烈動了肝火,發作道:「以後我就死了!誰高興說什麼,讓他說!」

    周培安撫他。

    得到周培的默許,阮君烈才感覺舒服。

    周培想想,強調說:「只能給他來一天,不能讓人發覺。」

    阮君烈滿意地說:「夠了。」

    阮君烈問周培最近的健康狀況。

    周培有氣無力地講:「關節痛。」

    聽周培說話,阮君烈得知他不能來看望自己,準備派小兒子周秉正盡禮數。阮君烈冒出一個念頭,問他要不要讓周秉正見一見葉鴻生。

    周培聽過之後,也很感興趣。兩人仔細地商談一下午。

    隨著阮君烈住院,他的健康狀況提到桌面上,成為全家人必須面臨的問題。彤生私下去看風水,準備選一塊墓地,把母親的墳冢移過去,等待父親。出人意料,阮君烈提出自己的遺囑安排。

    彤生極為驚詫,他不敢反對,就說:「不舉行儀式,可怎麼行?」

    阮君烈說:「骨灰撒向大海,辦海葬儀式。」

    彤生心裡難受。

    阮君烈說:「我在海里陪著你。再說,你想見我,我難道不想見父兄?我跟他們分開了多少年?」

    彤生低下頭。

    阮君烈住院之後,病沒好起來。客人絡繹不絕。他的上級、下級,黨內要人聽說他病危,紛紛前去看望、慰問。病房好像走馬燈一樣。阮君烈身心俱疲,感到不勝其煩。他叫彤生去待客,不要隨便讓人進病房。這一躺住院,他的精神格外差,感覺到主宰壽與夭的神靈近在咫尺,可惜他想見的人仍舊遠在天涯。

    一天晚上,暴雨澆潑,悶雷不斷,阮君烈面色灰敗,心跳變緩,差點沒挺過去。醫護人員將他搶救過來,監護幾日。這一日,他感覺到明顯的舒適,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間。彤生與醫院交涉,把他送回屋裡。

    周秉正姍姍遲來,遞上名片。

    阮君烈立刻請他進來,聊了一會。

    周秉正將禮品放在門口,進屋,向阮君烈問好。

    阮君烈指著椅子,說:「坐下吧。」

    周秉正坐下,解釋遲來的理由,說了一堆祝福的話。

    阮君烈抬起一隻手,微微動兩下,表示明白。

    阮君烈說:「你父親同你說過吧?」

    周秉正頷首:「說了。」

    阮君烈滿意地點頭:「你父親對他有點小小的恩情,他是個重情的人。你可以和他交個朋友。」

    周秉正應承著,面上浮出一絲緊張。

    阮君烈嘆息一聲,感慨道:「你長這麼大,還沒有回去家鄉。天天講共黨的事情,你一個真正的共黨都沒有見過,必須見一見,否則你什麼都不懂。我們跟中共的關係深厚,超出你的想像。」

    周秉正溫順地點頭:「伯父說得是。」

    阮君烈拍拍床沿,示意他坐在自己旁邊,說道:「國民革命的口號是陳獨秀提出來的,你知道嗎?你父親交過很多共黨朋友,他有沒有告訴你?」

    周秉正露出糾結的表情,坐在床沿。

    阮君烈嘆息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我第一次發覺蔣公不是聖人,失策良多,感覺日月倒轉,經脈逆行。回頭想想,國事艱難,你總要自己多考慮。」

    周秉正在旁邊聽著。

    阮君烈說:「第一次清黨,寧可錯殺一千,不可使一人落網,殺掉三十萬人,後來跟中共談判就變得困難,關係惡化,時不時打仗。每一次清黨,彼此關係都會更糟一點,直到內戰爆發。」

    周秉正鎖著眉頭,欲言又止。

    感覺到他的隱憂,阮君烈說:「你當然不能同他們隨便哪個人接觸,但是葉賓卿可以。見到他,你會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不會覺得他可怕。天長日久,你甚至會發現,他比你見過的許多黨眾還要好……」

    周秉正又露出糾結的表情。

    阮君烈說:「沒有人會告訴你,只能靠自己長見識。認識葉賓卿是你重新看世界的第一步。」

    周秉正點頭:「是。」

    阮君烈說:「政見不同,但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最最靠得住的人。我的葬禮他一定會來。你會見到他的。」

    阮君烈繼續說:「在中共裡面,葉賓卿也是出眾的人才。他擊敗過我,也就是說,你周圍幾乎沒有他的對手。你很難與他媲美,螢火難與皓月爭輝,不要試圖表現自己,很容易露出短淺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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