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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彤生沒話好說,吃菜。

    阮君烈問他:「你最近忙什麼?有沒有軍事競賽?」

    彤生告訴父親,國軍同美軍要在花蓮狩獵,舉行一場友誼賽。

    阮君烈的眼睛中煥發出神采,精神振奮起來,指示道:「好好表現!體現軍人氣概!」

    彤生放下筷子,對父親點頭。

    阮君烈與他敘說一番訣竅,讓他務必按此行事,強調道「不能輸」。阮君烈在競賽中取得過好成績,但是彤生輸掉好幾次。

    彤生緊張得出了一把汗,拿手帕擦掉,低著頭說:「是。」

    阮君烈鼓勵他一番,期待他的表現。

    父子說了一陣話。彤生要回家,第二天有事,阮君烈沒有留他過夜。

    臨走前,彤生去給母親上香。含香的照片擺在客廳的一個龕里,彤生上一注香,跟她打過招呼才離開。阮君烈走到龕前,看了一眼含香的照片,浮出一絲悲傷。

    之前他回去探親,含香想跟他一起,到北平去尋親。阮君烈自己都不敢貿然去北京,別說帶她去,這事就算了。第二年,含香發急病死了。去世前,她還念叨這回事,阮君烈這才知道,她心裡念念不忘,想去找她的大伯和大娘。

    含香是個私生女,生母不能養她,打小被抱給大伯一家撫養。大伯和大娘待她很好,原本也是幸福的。戰亂之中,她跟著大伯一家逃難,半路失散,找不到親人。她年紀還小,無依無靠,流落到風塵舞場中去。含香有一個固執而天真的想法,認為戰爭結束後,她大伯一家肯定要回北平定居,她就去找他們,重新和他們團聚。誰料到仗一直沒打完,她再也沒回去。

    阮君烈時常焦躁、痛苦,陷入憂鬱。含香不懂他的憂鬱,那些煩惱屬於男人的世界。她忙於撫育她的兒女,料理瑣碎的事情,還是給他帶來一些安慰。

    阮君烈無法達成她的願望,心中愧疚,發動全家人去給她買北平特產。含香臨終的時刻,依然沒有見到她的親人,只吃到了茯苓夾餅。

    她在病榻上讚嘆:「好吃。」

    含香去世後,阮君烈很不喜歡在臥室睡覺。他覺得不舒服,身邊冰冷。那個時候起,他把鋪蓋拿到書房去,在書房休息。出於一種特殊的情愫,他每年夏天都睡在書房。在這個房間,他常會夢到葉鴻生。

    今天,送走彤生後,阮君烈照舊去書房安寢。

    書房的床上鋪了一領糙席。

    暑熱未褪盡,他怕熱,還是要鋪蓆子。

    阮君烈注視著這張糙席,想起當年他帶著葉鴻生,一起到彭鄉赴任。得知要到窮鄉僻壤,他從家裡帶了一卷自己喜歡的蓆子。那是一床絕頂細席,柔軟而緻密,竹篾狀若銀絲,服帖得不得了,可惜毀於戰火。

    阮君烈躺在床上,進入夢鄉。

    在一片朦朧中,阮君烈感覺到蓮花繞床而生,遠處響起漁歌。

    他翻身下床,打開門,明媚充裕的陽光照進來。葉鴻生在樓下打水,聽到聲音,抬起頭看他,叫了一聲「子然,這麼早就醒了?」

    阮君烈說:「睡得熱了,出來涼涼。」

    葉鴻生順著樓梯上來,進屋,把床榻上的細紗蚊帳勾起來,替他擦拭涼蓆。擦完之後,葉鴻生將涼蓆放到窗口,讓太陽曬乾。

    阮君烈看他忙完,笑道:「讓人來擦就完了。這樣費事。」

    葉鴻生也笑了,把手中的毛巾放下,靠近阮君烈,在他嘴唇上輕輕一吻。

    一陣強烈的心跳鼓動起來,將他從睡夢中喚醒。

    阮君烈睜開眼睛,窗外依然是黑夜,漫天星斗,偶爾有一絲蟲鳴。阮君烈在半夜醒來,披衣坐起,久久不能回神。

    他睡不著,重新點亮燈,把宣紙鋪開。

    有時候失眠,睡不著覺,阮君烈就寫字或者作畫。寫一會功夫,他慢慢倦了,就能安然入睡。

    檯燈下,阮君烈將鎮紙壓好,提起筆,寫下一闋詩詞。

    他從「誰念西風獨自涼」淋漓走筆,迤邐寫到「當時只道是尋常」。阮君烈在最後兩個字「尋常」那裡收筆,默默注視自己的字跡,放下毛筆。

    他離開書桌,獨自坐在窗邊看月亮,想心事。

    隱隱地,蟾宮裡的桂花徐徐落下,帶著一種悠遠的甜香。

    第84章 《行行重行行》中

    秋色浸染,天氣涼慡下來。

    在這種天氣里,阮君烈半是喜悅,半是憂愁。秋霜趕走暑氣,也帶走了夏日的斑斕。糙木委頓,涼風讓人感到蕭索。

    柳嫂將一些信箋拿進屋,放在書桌上。

    阮君烈拿起一封。

    信是煒生寫來的。

    他拆開閱讀,看到煒生按慣例報平安,又喜滋滋地講自己最近投資有方,掙到一大筆錢。阮君烈搖搖頭,把信扔到盒子裡。儘管他已經放棄對煒生的教育,還是常常感到一種隔閡。在美國,政客一旦退休,可以通過各種機會發財,兌換手中的政治資源。做股票、做地產、販石油,做什麼都不忌諱。阮君烈極為厭惡這一點,經常聯想到國民黨的衰敗,民不聊生的情景。想到煒生缺乏抱負,隨波逐流,阮君烈開始頭痛,只能安慰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

    剩下的信都無關緊要,一齊被扔到廢紙簍。

    阮君烈打開抽屜,將自己珍藏的信箋取出來。他先拿出金生的信,一封封展讀。除去父母,將他與故土緊密相連的人是金生。金生離世,血脈的牽絆與聯繫又少掉一環,阮君烈感到更加孤寂。

    懷念著金生,他不由想起葉鴻生。

    阮君烈取出一紮精心束裹的信箋。這是葉鴻生給他的書信,從少年時代起,阮君烈未曾中斷收集,保存了好幾十封。有一年,彤生出痱子出得厲害,他們一家去陽明山避暑。山上cháo濕,年深日久的紙張殘敗,又毀掉一些信。阮君烈更加小心,不再把重要的物品隨身攜帶,而是珍藏在他的書房。

    阮君烈撫摸這一疊書信,想起葉鴻生的眼眸,他含情的眸子宛若青蓮。阮君烈每每想起來,心房會一陣悸動,心旌搖曳。他的心情與幾十年前差距不大。起初他不想正視這回事,直到金生提議,與葉鴻生見面。他又一次感到驚慌,難以抉擇。這種心情讓他瞬間意識到,他對葉鴻生的感情沒有發生改變。幾十年前,他為葉鴻生陷入情天恨海,難以自拔,打了一場不堪回首的敗仗,戰績被寫進教科書里。

    阮君烈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翻開來。他的名字與葉鴻生連在一起,載入史冊。他的心愿實現了,可惜天不遂人願,並不是以他想像中的形式。阮君烈無可奈何地笑笑。葉鴻生在他心中依然占有特殊位置,這件事最好不要讓對方發覺。

    事情本該是這樣的,阮君烈也是這樣決定的。可是生活難以被規劃,不會整整齊齊,總要旁逸斜出。金生死得突然,阮君烈的心臟難以承受,接受了一場手術。沒有見到金生最後一面讓他痛苦好久,之後,他想起葉鴻生就會一陣陣要命地焦灼。

    阮君烈把信箋收起來,停止遐想,決定畫一會國畫。

    他在桌上展開宣紙,用毛筆蘸墨,勾畫蘭糙。畫完一副蘭糙圖,他停下筆,休息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牆壁的山水上。他看著彭鄉,好像嗅到蕙蘭的芬芳,心裡又念起葉鴻生。

    滴水觀音拿著淨瓶,清水徐徐落下,發出細微的滴答聲。阮君烈默默佇立在水墨畫跟前,沉思著。

    葉鴻生實現承諾,一生堅守,愛情如磐石不可轉。

    阮君烈沒有辦法忘懷。

    不管是情感還是立場,深刻的內涵需要在時間裡貫徹。這種傳達有時候非常緩慢,在歲月中被一點一滴地傳遞,以它自己的方式打動堅硬的質地。

    有時候,阮君烈極其思念葉鴻生,尤其在他心力衰竭時,想到葉鴻生會讓他覺得舒服一些。抽刀斷水水更流,阮君烈不再強忍,經常陷入遐思。

    今天,他想起葉鴻生格外煎熬,有一種飽受磋磨的感覺。也許是秋意濃了,也許是他的生命走向盡頭的預兆。正在此時,電話鈴響起。

    柳嫂接起來,說:「周府的電話,下午送些水果來。」

    阮君烈的心中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難以掐滅。

    他急切的說:「等等!周培他在家嗎?」

    柳嫂問過對方,告訴他:「在家。」

    阮君烈放下筆,說:「我要去拜訪他,叫他不要出門!」

    汽車備好,阮君烈出門,到周培府上去。周培住在城市另一邊。當他趕到的時候,周培正在庭院裡摘柿子。阮君烈來了以後,周培放下手裡解悶的活計,把手擦乾淨,請他進屋。

    阮君烈坐下,先吃他種的番茄,誇獎一番,又吃他自製的花生米。太太去世後,周培不得不自己照顧自己。悶得無聊,周培返璞歸真。阮君烈對養植瓜果沒興趣,對采jú東籬下的生活也不嚮往,但是有求於周培,需要哄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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