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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記者如蒙大赦,從公文包里掏出自己的本子和鋼筆,準備做記錄。

    阮君烈回憶一番,開口道:「現在回想起來,抗戰初期是個很重要的時段。中共和我們爭奪人才,你知道嗎?」

    年輕記者聽得一愣,不懂為什麼一下把話題落到抗戰初期,但是他知道不管阮君烈說什麼,自己都應該點頭。

    記者認真地點頭。

    阮君烈繼續說:「那段時期,我們與中共合作,一致對外。我們兩黨是可以合作的。中共的政宣工作做得好,吸引了很多人。我們沒有留住人才。」

    阮君烈忍不住又翻出報紙,指著上面的撰稿人,恨恨道:「後來光復國土,收編偽軍的時候,我們又收進來不少漢jian和投機分子。影響很壞!漢賊不兩立,有愛國心的人又到中共那邊去了。兩黨爭鋒,先總統蔣公的政策太寬,顧此失彼,出現很多麻煩。該留的沒留下,不該留的統統留了下來!」

    記者捉著筆,快速地記錄了一下,順著話問:「葉賓卿在那個時候被中共策動?沒留下來?」

    阮君烈陷入沉默,好一會沒講話。

    記者以為他沒聽清,又問一遍。

    阮君烈靠在椅背上,沉吟道:「葉賓卿的話,他很難被策動。他自己就是紅色的,穿什麼衣服都一樣。」

    記者停下筆,望著他。

    阮君烈搖搖頭,說:「能把他留下來就好了。」

    記者冒出好奇心,提問說:「長官,你何時發現他的身份?」

    阮君烈沒有直接回答,說:「他偽裝得倒不是很像,有很多馬腳,我也曾懷疑過他。我想把他策反回來,失敗了。」

    記者感興趣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怎麼裝的?」

    阮君烈扭過頭,看著記者,說:「你沒有見過他,想像不出他年輕時候什麼樣。現在的青年人很少有像他的,一個也沒有。」

    記者想像不出,說:「他是什麼樣?」

    阮君烈望著虛空,描述道:「葉賓卿好像霜雪一樣乾淨,兩袖清風,讓人舒服。他武藝好,又會打仗。如果不跟他當對手,你不會知道他的厲害,容易輕視他,因為他不愛與人爭鋒,也不搬弄口舌。他有時候多愁善感,喜歡一些花啊糙啊的,懂詩賦,但他不像有些人那樣矯情,非得在眾人面前顯擺,在報紙上登兩首,讓別人說他文採風流。」

    記者遲疑道:「但他還是頗具風采?」

    阮君烈點點頭。

    記者注視著阮君烈,等待下文。

    阮君烈回想一番,覺得很難具體描述,總結為:「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記者想像一下,說:「捉摸不定?」

    阮君烈在心中勾勒葉鴻生的影子,感慨道:「風姿卓絕。」

    阮君烈繼續回憶,說:「他不愛使喚人,覺得不尊重別人,所以他家裡沒有傭人。他不置產,對發財沒興趣,不喜歡揮霍錢財……」

    說到這裡,阮君烈伸出一根手指,懊惱地說:「其實他像共黨的地方很多!我早該發現。可是他從沒有說過什麼階級論!我怎麼會想到他是共黨?」

    記者急忙點頭,表示理解他的矛盾心情。

    阮君烈長嘆一聲,扶著額頭。

    見他不再說話,記者試探地叫一聲:「長官?」

    阮君烈揮一下手,悵然道:「總之,他是共黨。當時吏治狀況糟糕,他很顯眼。為什麼沒把他抓起來?因為我覺得他表現好,其他人表現不行……」

    阮君烈的語氣透著蕭瑟,停止說話。

    記者看一遍記事本,發現都是一些不能刊登的內容。他翻過一頁,對阮君烈說:「長官,我們做個軍事專題?」

    阮君烈提起精神,開始回憶徐蚌地區的戰爭,肅然道:「很多問題需要反思。」

    記者列出一個問題表,打開他帶的小型錄音機,開始提問,例如:戰場上的狀況,每支部隊的表現,軍事策略的成敗等等。阮君烈逐一作答。

    茶水逐漸冷下來。柳嫂拎著一個茶壺,又添了一次水。

    記者滿意地合上本子。

    阮君烈又說:「中共跟美國人打仗,獲得的成績也需要一併研究。」

    記者一愣,委婉地說:「中共得到了蘇俄的支援,沒什麼研究價值吧?」

    阮君烈瞥他一眼,說:「俄國人只提供空軍。美國人也有其他國家支援。中共一貫使用輕武器和炸藥包打仗,效果不錯,可以學習他們的作戰精髓。」

    記者笑著擺手,說:「長官,別被宣傳手段欺騙了。」

    阮君烈冷笑一聲,嘲諷道:「我與他們對壘,親眼見過他們的武器。我瞎了,看不明白。你晚生幾十年,戰場開在哪都不清楚,心裡倒很明白?」

    記者的笑容僵在嘴角,又把本子打開。

    阮君烈喝一口水,說:「中共沒有多少像樣的武器,裝甲車是我們的。五十年代,他們不可能有多大的改變。」

    阮君烈與記者交談片刻,看他受苦受難的樣子,不想再浪費時間。

    阮君烈鬆口道:「先這樣吧。辛苦你了。」

    記者鬆一口氣,把錄音設備收起來。乘他收拾東西的空當,阮君烈順手翻閱一下其他報紙,掃了一眼痛罵他的文章。

    記者回過頭,詢問他:「長官,需要回應嗎?」

    阮君烈將報紙丟開,輕蔑地說:「瘋瘋癲癲的,有什麼好回應!」

    年輕記者禮貌地告辭,離開阮家宅院。

    阮君烈換一身衣服,到庭院裡去活動筋骨。竹林落下一層黃綠駁雜的葉子,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嚓嚓聲。阮君烈在水塘前打兩遍太極拳,呼吸吐納。收勢後,他在水邊張望了一下。殘荷立在水面上,荷葉枯萎大半。立秋後的荷花還剩最後兩朵。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阮君烈佇立在水邊,回憶他曾經見過的山中野荷,忽然很想吃藕。

    柳嫂出門去買。

    藕炒好,配上幾碟小菜。廚房燙了一壺黃酒。阮君烈嘗一口,發現是本地黃酒,拿話梅薑絲煮一通,他還是覺得不夠順口,沒有底氣。金生去世後,寶鈴和寶鼎負責每年給叔叔送茶葉和酒做禮物。今年喝得快,已經喝完了。

    阮君烈飲下一杯酒,夾一口菜吃。黃昏中,微風拂動。

    菜品清淡無味,阮君烈吃了半碗飯,放下筷子。

    柳嫂問他還要不要吃。

    阮君烈說:「行了。」

    曾幾何時,他失去食肉的樂趣,疾病讓他遠離葷腥。年輕時,阮君烈無肉不歡,渴飲烈酒,如今是不能了。不僅如此,他也不能騎馬,不方便劇烈運動,只能打太極,以緩慢的速度完成一項運動。追風逐日的日子一去不返。

    阮君烈拿水漱口,結束用餐。

    青春年華里,他得到過生命最豐美的賜予。無論家世環境還是個人機遇,他都高人一等。他有強健的體魄、使不完的勁,熊熊烽火無法將他毀滅。他豪氣干雲,一呼百應,有成千上萬的士兵,千騎擁高牙。他有一個難以忘懷的情人,曾經是他的兄弟。他再也沒有見過這般動人心扉的男子。

    不知不覺,得到的東西逐漸離開他,從他的生命中剝離。

    在風雲激盪的時刻,雲隨龍,風隨虎。他一路遠行,馬不停蹄地跋涉,不知不覺走到很遠的地方,停留在一方小天地。等他發覺的時候,歲月偷偷帶走很多東西。

    阮君烈又想起來,周培說他在家裡種田。周培在一小片苗圃里種番茄,得到不少樂趣,還送一些給他。周培一度負責國民黨內務,權柄炙手,別說是種番茄,種黃金的空閒都沒有。如今百無聊賴,他種地自娛自樂。

    阮君烈無可奈何地笑一下,對著晚霞。

    庭院裡響起腳步聲。

    阮君烈的目光掠過去,看到他的大兒子彤生,想起今天是周末,彤生一貫回家陪父親吃飯。阮君烈叫廚房再燒兩個菜。

    彤生換下軍服,坐到桌邊。

    彤生問父親:「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阮君烈說:「沒有。明天醫生會來。」

    彤生點點頭。阮君烈手術之後,醫生定期給他檢查身體。

    彤生想一下,小心地說:「最近,煒生說他工作不忙。您要不要去美國住一段時間?」

    阮君烈不快道:「不去!又不做手術。」

    彤生閉上嘴。

    廚房端了一碗湯上來。阮君烈給彤生舀一碗湯,讓他喝。

    彤生喝兩口湯,鼓起勇氣,又說:「母親去世後,家裡空蕩蕩的。父親你要不要換個環境?可以去跟妹妹住一段時間。」

    阮君烈拒絕道:「我很好,沒哪裡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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