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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葉鴻生抬眼一看,是瑞麟。葉鴻生用手邊的紙折一隻小船,給他玩。

    瑞麟起床早,玩一會又困了。葉鴻生把他抱起來,讓他睡覺,自己聽著外面的聲響,內心時有波瀾。

    官員們先後到靈前致哀,慰問家屬,再互相寒暄,嘈嘈切切好一陣子。哀樂奏響,到了啟靈的時刻。人群分開,送葬的車隊停在門口。彤生上前,將父親的骨灰盒捧起來,身後跟著一隊戴鋼盔的士兵,前面有旗手撐起黨旗與軍旗。

    彤生走出門,上了吉普車。送殯的人跟在後面,往自己的官車上去,跟在後面。等他們都走掉,煒生輕輕敲門。葉鴻生把門打開,把瑞麟交給幼香。

    葉鴻生說:「我能去看看嗎?」

    煒生說:「你跟我到山上去吧。那裡可以看見海,離得也不遠。」

    煒生帶葉鴻生偷偷出後門,與車隊分開,往海邊飛馳。葉鴻生在后座,看風景不斷後退,高樓減少,視野開闊起來。

    他們到達一個臨海的小山坡上,上面長著不少松樹,含香的墳墓在那裡。煒生把帶出的一束鮮花插在母親的墓前。

    葉鴻生看著墓地,憂心地說:「離海這麼近?萬一颱風來了……」

    煒生點點頭,嘆息道:「是啊!我媽要回北平,我爸沒有帶她去,她難過好久。後來她去世,我們就把她葬在這裡。這裡環境清新,視野好。」

    葉鴻生嘆一口氣。

    煒生坐下來,點一根香菸,指著遠處說:「他們在那邊。」

    葉鴻生遠眺,看見一排黑色的官車停在遠處的海角,彤生下車,準備執行海葬儀式。有一艘小輪船停在那裡,等待著他。

    葉鴻生舉目四望,茫茫一片海。海浪拍擊礁石,濺起白浪。

    在輪船上,彤生將骨灰灑向大海。

    葉鴻生在心中默默吟詠:浪花淘盡英雄……

    煒生與葉鴻生在山崖上觀摩海葬儀式。儀式結束後,送殯的車隊往回走,四散開去,逐漸消失。葉鴻生坐在石頭上,看著大海,煒生坐在旁邊,兩人沉浸在悲傷中。過了一會,彤生的吉普車爬上山來,停在旁邊。

    彤生跳下車來,向葉鴻生走來。

    葉鴻生的心撲通撲通直跳,立刻站起來。

    彤生走過來,對葉鴻生敬了一禮,說:「伯父,我父親希望你寫輓詞。」

    葉鴻生尚未給阮君烈送輓聯,急忙點頭。

    彤生從車上取出筆墨和白紙,給他研磨。葉鴻生提起筆,千言萬語凝聚在心裡,讓他哽咽。

    葉鴻生揮毫寫下:

    「山河破碎,仁拯同胞,將軍馬上橫戈,孰人敢輕?

    奈何酒終筵散,彼此彎弓飲羽,各有生平。

    霸才無命,悵出金門,從茲獨立西風,彷徨羈縻。

    難忘往日恩義,兄弟情逾手足,盼魂歸兮。」

    彤生和煒生幫忙按住紙。墨跡稍干,彤生收起輓詞,登上車。

    葉鴻生望著彤生的背影,心中焦灼。阮君烈的遺願只限於自己寫點什麼,告慰他的在天之靈?葉鴻生想到,阮君烈書房中的痕跡都是隱晦的,他沒有以自身的口吻流露隻言片語,也許在他的生活空間裡,關於自己的一切都不再有宣之於口的可能性。又或者是阮君烈不想做出更多的表示……

    葉鴻生想想就傷心,又覺得不會僅僅如此。按照阮君烈的個性,不至於費盡周折把自己弄到對岸,只為出殯、寫輓詞,他不像有這等閒散的心情。葉鴻生正胡思亂想,吉普車忽然發動,絕塵而去。

    葉鴻生失望得要死,被一大片陰雲籠罩,幸虧他看到一個人影。彤生沒有跟著車子走,他還站在原地,抱著一個盒子。在葉鴻生充滿期盼的目光中,彤生遲緩地走過來,面色凝重。他吞咽一下,說:「我父親……他……」

    葉鴻生的心提到嗓子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彤生說:「還有件事情,要拜託伯父。」

    彤生說著,把手中的黑漆盒子打開。葉鴻生看到,裡面是一個雙層黑絲錦囊,滿滿地裝著一些事物。葉鴻生猜到裡面可能是什麼,被一陣洶湧而來的喜悅感淹沒,熱淚汩汩地湧上來。

    煒生在旁邊看著,驚悚地叫起來:「你幹什麼?爸爸在裡面啊!」

    彤生沉下臉,叱道:「你少插嘴!我還沒說完!」

    煒生不快地抿著嘴唇,聽他大哥說話。

    彤生把盒子蓋上,對葉鴻生解釋一番。

    阮君烈臨終前,立下遺囑,請葉鴻生來弔唁、寫輓詞,再將他的骨灰帶回家鄉,全權負責喪葬。考慮到不舉行葬禮不合禮儀,阮君烈選擇了海葬儀式。彤生聽過之後,很難接受父親的安排。彤生是軍官,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去大陸,清明節都沒法掃墓。為什麼偏偏要葉鴻生來移靈,不讓其他親人來?葉鴻生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這怎麼行?

    彤生是個孝子,他不敢不答應。

    雖然答應父親,彤生心中卻很後悔。他告訴妹妹,幼香也不能接受,他們想一起把這件事瞞住,但是阮君烈已經安排好一切,打通了上下關節。阮君烈一合上眼,立即有人去通知葉鴻生。彤生與幼香暗中猜測,葉鴻生恐怕不會來,畢竟風險不小,再說……葉鴻生與父親已經四十年沒有來往!值得他冒著生命危險,跑到敵營中來?父親早就不是葉鴻生的上司,情誼早已中斷,一個電話能把他招來?赴湯蹈火?他們不相信。

    葉鴻生前來弔唁,他們兩人震驚之餘,驚慌失措,當天把阮君烈的骨灰轉移到別處,不知如何是好。把父親的骨灰交給葉鴻生,他們捨不得;不交給葉鴻生,違背父親的意願,結果就是不孝。彤生和幼香又吵起來,爭執要不要執行遺囑的問題。

    葉鴻生感慨地望著彤生。

    煒生委屈地說:「你們什麼都不告訴我……」

    彤生捧著骨灰盒,眼神很堅決。葉鴻生知道,經過反覆掙扎,在最後的時刻,彤生對父親的敬愛壓倒一切,他決心恪守孝道,完成父親的遺願,任何人都無法阻擋他。

    葉鴻生接過骨灰盒。

    彤生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葉鴻生,說:「我父親給您的。」

    葉鴻生接過薄薄的信箋,用顫抖的手抽出信紙,看到上面是阮君烈的字跡,寫著「賓卿,見字如晤。」

    葉鴻生展動一下信紙,看到阮君烈在上面寫著:

    「偉業未成,我應重來,重頭再比高低,

    富貴易求,知己難尋,輸贏還是兄弟。」

    好似霜雪覆蓋的松枝遇見春光,葉鴻生心中凝結的痛苦在這一瞬間融化,化成清潤的雨滴,流進他的心田。葉鴻生將信小心地折好,收進懷裡,安慰彤生說:「葬好我通知你。」

    彤生說機票已經買好,叫葉鴻生趕往機場,不要多做停留。他們一起坐到煒生的車上,馬不停蹄地往機場趕去。

    路上,煒生還在哀怨地嘀咕:「你們都不告訴我……」

    彤生不耐煩地說:「你又不是我,你隨時可以回去。有什麼好囉嗦的?」

    葉鴻生說:「你大伯起了新宅院,你可以去住。」

    煒生猛然想起美國飛大陸的航班很多,老家還有房子住,腦筋轉過來,停止糾結,恢復了鎮定。煒生專心避開鬧市區,往機場開車。

    彤生對葉鴻生說:「我通知了其他人,他們會在機場等你。」

    到達機場的時候,隨行武警與統盟的幹事全體在等候葉鴻生。彤生與煒生下車,將客人交給對方,揮手道別。

    葉鴻生抱著黑漆盒,與眾人換取登機牌,等待登機。同行的人採購過禮品,參觀過台北故宮,正在興致勃勃的交談。葉鴻生獨自緊抱著阮君烈的骨灰,沉浸在他的悲喜里。

    登機之後,看他還抱著盒子,統盟的人好心建議:「葉老,你抱著不重?放到行李艙里。」

    葉鴻生堅決搖頭,說:「不能放那裡!我自己拿著。」

    眾人勸不過,又要來幫他拿,葉鴻生也不給。其他人只好讓他抱著。

    飛機起飛,飛向蔚藍色的天空。

    葉鴻生摟著盒子,思量阮君烈最後的交託,感覺勝過千言萬語。不知道阮君烈最後面臨怎樣的困境,使他無法見他最後一面,但是他給葉鴻生留下莫大的安慰。葉鴻生此刻的快慰無法用語言形容。在半路上,一場細柔的太陽雨與飛機不期而遇,引起艙內一陣熱鬧。這百年來的苦難好像一場綿延不絕的雨水,而在這一刻。葉鴻生懷抱所愛之人的精魂,一起飛向故鄉,他感覺到全部雨點化作漫天花雨,繽紛而落。

    葉鴻生想起半個世紀之前,他從日本回國,乘坐一艘破舊的輪船,驚濤駭浪,黑雲一直聚集在天空中,好像不會亮起來。快到達中國的時候,他遙望飽經蹂躪的土地,潸然淚下。葉鴻生的學業尚未全部完成,但他已忍受不了種種歧視。在日本士官學校,略微新一點的爆破武器全不允許中國人觀摩使用,士兵也不對中國軍官敬禮。九一八事件之後,東京的中國留學生一批批退學,葉鴻生學完軍事,再也受不了,毅然退學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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