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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葉鴻生碰到桌子,停下來,雙手緊緊按在桌面上,依然目不轉睛地望著壁上的墨跡。他認得這一種景色,他認得!他走過大江南北,見過形形色色的風景,但是找不到一模一樣的渡口、波濤、山巒美景。因為他唯一愛過的人曾經在那裡與他傾心相許。

    畫上描繪的是彭鄉!

    葉鴻生調節呼吸,控制住自己的震驚與過分的喜悅,又仔仔細細分辨畫上的山水。這是一幅江南山水圖,近處是一個簡陋的渡口,水中有青石,遠處是一大片山脈,玉樹蔥蘢。渡口的屋子有一扇窗戶是歪的,舊得快要掉下來,旁邊繫著一艘木船。船上有網。

    葉鴻生發自內心地震驚:阮君烈比他記得還清楚!近處的風景並不複雜,但是所有的細節都凝固在畫面裡面,保持在四十年前那一刻。葉鴻生激動得腿軟,眼發暈,差點倒下。他扶著牆,趕快去掏衣服口袋,把安神的藥拿出來。

    葉鴻生喝口水,服下藥,平靜一下情緒,又端一把椅子,在桌前坐下。

    畫上不僅有山水,還提了一首詩賦。

    葉鴻生站起來,顫著手,摸到宣紙上去,去讀他寫了什麼。

    渺渺水波之上,阮君烈用行糙,豎著寫,提的是《洛神賦》。詞賦極盡鋪陳,講述了一段綺靡而悲傷的戀情。一夕歡會,而後天人永隔,無法實現的愛情。

    葉鴻生心頭巨震,一剎那,淚水化作傾盆雨。

    百般滋味注入他的心中。無法見到阮君烈的哀傷,輾轉反側的痛苦,在葉鴻生的內心被喚醒,一絲絲地折磨著他;但是更多的是喜悅,一種經歷千百次的追尋,等他走到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時的驚喜。

    葉鴻生伏在桌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好久。

    門上響起幾下敲門聲。煒生在外面說:「睡不著?」

    葉鴻生把臉上的淚水擦乾,清清嗓子,說:「我馬上就睡。」

    葉鴻生打開門,把煒生哄去睡覺。自己端著茶壺,又去倒一些水來。

    不想影響別人。葉鴻生回到房間,把燈關上,躺進紗帳里,但是他沒有絲毫睡意。他在黑暗中環顧四周,發現一件剛才沒有意識到的事----家具擺放的位置與阮君烈在彭鄉的臥室很相似,只不過的材質與樣式些許不同。葉鴻生更加睡不著,望著床頂。很多年前,他們兩人曾經臥在一方小天地里,阮君烈枕在他身上入睡……

    葉鴻生披衣開門。

    阮君烈的遺像旁邊擺放了幾隻燭台,葉鴻生悄悄地拿起來一支,回到屋裡。

    冥冥之中,葉鴻生感覺到,阮君烈臨終前的安排並不簡單,不只是把他叫來而已。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下,葉鴻生做了一件他平日絕不會做的事情。他點燃蠟燭,打開抽屜,希望找到些什麼。

    書房的抽屜裡面放著一些信箋。從信封上看,大多是國民黨官員寫給阮君烈的,葉鴻生沒有看,把這些都拿出來,放在桌上。另一些是家信,比如金生和寶鈴的信。奇怪的是,葉鴻生並沒有找到自己寫的信。

    葉鴻生又伸手進去,找到一疊成績單,是煒生和彤生的。他打開幾份成績單,比較了一下,泛起微笑,煒生小時候確實很聰明。拿出成績單後,抽屜里只有一些雜物和鋼筆。葉鴻生用手摸一遍,發現一個器物的硬角,像個扁扁的盒子。他一陣激動,急忙掏出來,湊近微弱的燭光。

    燭火搖曳一下,照亮眼前。

    並不是什麼裝東西的盒子,是一個陳舊的相盒,裡面裝著泛黃的照片。相片上面有兩個青年,一個人騎在馬上,另一個牽著馬,兩個人都在笑。這張照片與葉鴻生家中那張一模一樣。相盒已經損壞,沒有辦法擺放,但是照片還是完好的。最讓葉鴻生驚訝的是,儘管相框殘舊黯淡,觸手卻很光滑,毫無斑駁感,顯然被人撫摸過很多次。

    葉鴻生輕柔地撫摸上去。

    白色的蠟燭從火苗處開始融化,一道道流淌下來。在桌上聚成很大一滴。

    葉鴻生似喜還悲。他望著照片中年輕的戀人,在心中探問:子然,你要告訴我什麼?無論你說什麼話,我都願意聽。

    微光中,葉鴻生陷入沉思。他確信,阮君烈留下了重要的遺言,內容與自己有關。這件事誰都沒有提起。彤生、幼香、煒生,他們都沒有說。

    葉鴻生猜測一番,認為彤生心中有數,煒生並不知情。彤生是長子,他父親事業的繼承者,應該是遺囑的執行人。周秉正的到訪,看樣子也是阮君烈的安排,彤生是知道的。彤生急匆匆地走掉,晚上沒有回來。幼香也消失,不知何時離開宅子,留下煒生一個人守靈。他們的舉止不符合常理,其中必有蹊蹺。

    葉鴻生一時也想不出為什麼,端起蠟燭,端詳面前的山水圖景。

    斗轉星移,阮君烈記憶中的彭鄉似乎更加美麗,煙雲繚繞,滿紙桃源仙境的氣息。他在岸邊畫滿芷糙蕙蘭,這是與事實不符的地方。他們曾經攜手走到山中,沿途見到香糙,盛開的荷花,然後彼此親吻。阮君烈把這一切藏起來,緊緊包裹在秀美的層巒疊嶂中,沒有任何表露,秘而不宣,只在外面撒下縷縷清芬。

    葉鴻生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找不到自己的信?他猜測,阮君烈已經將信帶走,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葉鴻生望著這幅畫,融化在一片半夢半真的醉意中……

    夜色沉靜,輕微的蟬鳴聲在窗外響起。

    蠟燭燃到盡頭,飄起一陣青煙。

    第82章

    天空一絲一絲地放出光明,黑夜像退cháo一樣,退到海里。

    一大早,煒生穿上孝服,打開門,發現葉鴻生已經起床,正在拾掇桌子。煒生與他打個招呼,自己洗漱去。葉鴻生幫廚房把早飯端到桌上。

    彤生開門回家,坐上桌,與他們一起吃了早飯。

    煒生用勺子喝粥,問哥哥:「帶瑞麟去嗎?」

    彤生懷裡抱著兒子,說:「去啊!他當然要去。」

    兄弟兩個講一場話,彤生帶瑞麟先走。葉鴻生驚訝地發現,他並沒有去碰阮君烈的骨灰盒。煒生與他同一時間發現,叫住彤生。

    彤生丟下一句:「帶上了。」自己開車走路。

    葉鴻生心中驚詫,他一夜未眠,沒有聽到誰進屋過。看來在昨天的某個時候,他們已經取走阮君烈的遺骸。彤生似乎有些避著自己。

    葉鴻生也不好問,他帶著疑慮,跟著煒生上車。

    時間還早,路上車少,他們繞路而行,往殯儀館的後門方向去。葉鴻生的目力依然敏銳,他遠遠看見殯儀館門口站著國軍的三軍儀仗隊。後門的衛兵驗過煒生的身份,放車子進門。

    時辰未到,弔唁的人還沒來。

    彤生和幼香正在靈堂做準備,煒生也過去,把一簇簇白花圈按次序擺好。一張桌子上擺著筆墨、供給客人留言的本子。靈堂兩邊飄蕩著白色的輓聯,正中懸掛著阮君烈的大幅遺照,懸掛的匾額上書「浩氣長存」。

    葉鴻生站著靈前,凝望阮君烈的照片。骨灰盒安放在遺照下面,兩側擺放著花束。葉鴻生很想越過去,抱住哭一場,但是他不能這樣做。

    煒生忙活完,對他說:「上過香,咱們先進去。」

    葉鴻生應下來,去給阮君烈上一注香,插進香爐里。他揀起毛筆,沾滿墨,在簽名薄留下「一世晨昏難忘君」的字跡,隱去姓名。

    檀香氤氳浮動。

    葉鴻生敬拜一番,默哀片刻,跟著煒生往白色的帷幕後面走。葉鴻生的到訪是一個秘密,煒生把他送到隔壁一個小屋,緊緊掩上門。

    外面響起人聲,弔唁的人逐漸趕到,聚集到靈堂。

    家屬答謝客人。

    葉鴻生坐在僻靜背人處,把一件東西從懷裡取出來。這是一塊破裂的白玉,用金子重新鑲嵌在一起,上面有古樸的鳥紋,末段帶一點點沁紅。葉鴻生含淚看了一眼,緊緊握在手中。寶物歷久彌新,在葉鴻生的養護下變得水潤,但是它的主人已經化為灰燼。

    葉鴻生握緊玉玦。

    想起昨天,彤生說到阮君烈病痛纏身,常愛一個人呆著。葉鴻生心頭一陣撕痛。

    阮君烈豪情壯志,必然不服老,不會隨隨便便倒下,要在病痛中硬挺。葉鴻生想著,阮君烈年輕時候就怕熱,秋天也要開著窗戶睡覺,誰去關窗戶他就罵誰。葉鴻生半夜醒來,常常給他把窗戶關上。含香活著的時候還好,會有人知冷知熱。他一個人的時候,誰來仔細地照顧他……

    葉鴻生悵然淚下。

    不知道阮君烈在病痛中會想些什麼?夢見什麼?葉鴻生曾無數次在夢中思念他,可惜無法抵達夢的彼岸,進入另一個人的夢裡。

    治喪委員會的主祭官員趕到,開始宣讀祭文,祭奠英靈。主祭的聲音蒼老。葉鴻生仔細聽,聽出來是周培的聲音,周培也老了。

    念完祭文,公祭開始,一波波人趕到靈前行禮。這是一段冗長的交際。煒生偷偷打開房間的門,把一個孩子塞進來,讓他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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