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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葉鴻生沒講話,幾乎能感覺到阮君烈強烈的失望。

    阮君烈始終認為,國軍太愛錢,把自己隊伍搞垮了,必然不能接受兒子幹這個職業。時代變了,煒生沒有順從他。

    葉鴻生也沒輒,嘆息道:「你能把自己照顧好,也是好事。」

    煒生笑一聲,說:「小的時候,他也對我好過。那個時候,他發現我大哥讀書不行,頭腦不夠好,成不了他心目中文武兼備的人才,苦惱得很。我成績還不錯,想討他喜歡,跟他講,我以後要做一個工程師,設計一個比三峽還好的水利工程。他高興得很,大大誇了我一頓。」

    葉鴻生目光溫和地看著他。

    煒生說:「那一段時間,他對我真好,經常問我功課,親自帶我出去,去花蓮看他比賽。嘩!他真的很威風!可是呢,後來我發現我對水利沒興趣,好多事情我沒能耐。我視力不好,也不想參軍。我與他說,我去學經管,謀個差事算了。」

    煒生笑道:「他失望得要命,不願意理我。我跟他頂嘴,他發脾氣打我,叫我滾,把我嘴巴都打爛了。他凶起來好兇的。」

    煒生哈哈笑了幾聲,眼角卻閃著淚光。

    煒生抹一下溢出的淚,對葉鴻生說:「他以前就很威風,是不是?他很少對人好,偶爾對人好,都是他看得上的人。」

    葉鴻生發現,煒生並不像金生,他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但他有一個不尋常的父親。煒生並不像他表面上那麼浮滑,對阮君烈有深厚而複雜的感情。父親死了,他有些受刺激。

    葉鴻生憐憫地說:「他心裡喜歡你的,你不要在意。」

    煒生在窗口彈一下菸灰,笑道:「他不喜歡我,我知道。他後來冷冷淡淡的,再也沒對我親熱過。」

    葉鴻生心裡很難過,他能想像阮君烈內心的失望、孤獨,但是煒生又很可憐。葉鴻生安慰煒生,與他閒聊。煒生很年輕,性格又開朗,一會就穩定下來。

    煒生轉一下方向盤,下到輔路上,笑道:「本來是我姐來接你,她瞻前顧後,磨磨唧唧的。女人就是這樣不慡快。我毛遂自薦,自己跑來了!」

    葉鴻生笑起來。

    煒生確實是個慡快的人,這一點他很像金生。

    煒生從後視鏡里看一眼葉鴻生,笑道:「其實我也有私心,我被我父親凶來凶去,快三十年了,汪也沒敢多汪幾聲。我想看看,打贏他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好像也沒有三頭六臂。」

    葉鴻生失笑,搖搖頭,問他是不是要到了。

    煒生望外看一眼,說:「快了。」

    煒生好奇地說:「其實,你跟我父親關係很好吧?臨死之前,他都不記得別人。他對我就只有一句話。」

    葉鴻生心酸地笑一下。

    車子在一個圍著高牆的大宅前停下,荷槍實彈的士兵在站崗。煒生介紹說,阮家在陽明山還有一棟別墅,阮君烈認為cháo氣太大,偶爾夏天去住,平時都住在這裡。

    見到煒生,便衣警察放行。

    他們在高闊的大門前停下,與台北新蓋的高樓和洋房不同,阮君烈的房子是舊式的,石鼓柱礎,肅穆中帶著一絲陳舊的氣息。門板是檜木做的,使用了台灣最珍貴的木材。

    葉鴻生看著煒生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老婆婆,有閩南口音。

    進門後,葉鴻生發現庭院很大,繞著牆栽種了一排松柏,還有好多竹子。宅子旁邊有一個小水塘,裡面養著蓮花,還沒開,支著半卷半舒的荷葉。

    他們兩人一起走進宅子。阮幼香穿著黑色的洋裝,正在收拾房間,見到葉鴻生,她緊張地打了個招呼,請他坐。葉鴻生沒有坐,他一眼就看到了香台上擺著阮君烈的遺像。

    這張相片應該是赴台後拍的戎裝照。阮君烈的樣貌大概在四十歲,穿著軍服,身姿挺拔。他的面容沒有多少改變,只是眉宇之間多了一股沉鬱之氣。

    遺照後面是骨灰盒。

    即使相隔幾十年,當葉鴻生再次看到阮君烈一瞬間,心底激起一股電流,洶湧而來的感情一時難以瀉出,讓他鼻酸。葉鴻生眼裡含著淚,顫巍巍地抬起手。他很想用手摸一下阮君烈的照片,又不敢唐突地摸上去。

    幼香端了一杯水,送給葉鴻生。

    葉鴻生謝過她,把杯子攥在手裡,指著遺像,哀求道:「能給我一張嗎?」

    幼香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吶吶的。

    煒生伸頭看一眼,說:「這個照片還有。在相片本子裡。」

    煒生打開抽屜,抽出一個相本,對葉鴻生扔過去,說:「找一下好了。」

    葉鴻生千恩萬謝,抱著相本到旁邊坐下。

    翻開相本,葉鴻生看到了阮君烈與含香的結婚照,緊接著是他們的大兒子彤生一歲時的紀念照。往後翻,能看到幼香、煒生的身影,阮君烈的容顏慢慢留下歲月的痕跡。葉鴻生看著照片,發現阮君烈很少開懷大笑,不像他過去那樣。很多時候,他不笑,或者只是帶著點微笑。

    葉鴻生一頁一頁翻,找到一張阮君烈笑得很開的相片,是在彤生的畢業儀式上。葉鴻生視線頓時變得模糊,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相本上面,他急忙用手揩掉淚漬。葉鴻生把阮君烈的單人照片找出來,連同這張照片一起,拿到煒生跟前,懇求道:「我還想要這張,行不行?」

    煒生瞥一眼,大方地點頭。

    葉鴻生幸福地收起相片,坐回沙發上,認真看相冊。

    從相片上看,阮君烈和他的子女們在一起的時候不算多,可能是公務繁忙,一旦他在家,一定是被人擁簇著。阮君烈有時會抱著他的孩子,每一個都抱過,好像也沒有煒生說得那麼凶。葉鴻生能看出來,阮君烈較為喜愛彤生,煒生從小就是一副頑皮的樣子,讓人頭痛。看來煒生小小的嫉妒心一直沒有消失,保留到現在,不時感到委屈。

    葉鴻生抬起頭,看著煒生長大後的樣子,微笑了一下。

    他正看著,煒生和姐姐商量明天出殯的安排,門響一聲,有個人進來。此人穿著軍服,一露面就讓葉鴻生恍惚了一下。他比煒生要像阮君烈,看來是阮君烈的長子。

    穿軍服的男子進門,看到葉鴻生,他楞一下,略微有些尷尬。

    他走進屋,葉鴻生站起來。

    他與葉鴻生握手問好,說:「我叫彤生。」

    彤生坐下,與葉鴻生寒暄。問過一些家常話,他就不知該說什麼。在他眼裡,葉鴻生是另一個陣營的高級將領,比他高一輩,有強大的壓迫感。葉鴻生和他父親關係錯綜複雜,不是他所能了解的。彤生表現得很拘謹。

    葉鴻生很關心阮君烈的病情。

    葉鴻生問彤生:「你父親做過手術,沒有好起來嗎?」

    彤生憂愁地說:「家父做過心臟手術,狀況好一點。但是他有病,需要人照顧,我們請人來服侍他,都被他打發走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阮君烈很難伺候,一般人伺候不來他。葉鴻生早有體會,嘆一口氣。

    彤生說:「家母去世後,他喜歡一個人呆著。有時候我想照顧他,他也不喜歡。我是他的兒子,在我面前露出衰弱無力的樣子,他心裡會不高興。」

    彤生的眼圈紅起來,說:「他就是這麼要強……可是他後來腿又不好動,痛苦得很……」

    葉鴻生焦急地說:「送他去醫院?」

    彤生說:「送他去了,在台北治得不好,又去美國治療一段時間,可以帶拐杖活動,但是他……」

    彤生哽咽著,說:「他也不大滿意我小弟的照顧,所以還是回來。他回來後,起初還行吧。今年夏天熱得早,可能對病人影響比較大,他前幾天就……」

    彤生抹一下眼淚。

    葉鴻生請他把阮君烈的病歷拿來,想看看。

    彤生將病歷拿來,遞給葉鴻生。

    葉鴻生翻看病歷。

    阮君烈心高氣傲,最後連走路都不能自如,臥床的時刻必定很痛苦。葉鴻生看著醫生的記錄,不能細想他受的罪,一想就要心碎。人生的事,十之八九不如意。相比之下,還是金生走得舒服。

    葉鴻生放下病歷,忍住傷心,與彤生說話,說他祖父與祖母的舊事。彤生小時候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對逝去的朱夫人也很有感情。

    兩人說過一場話,彤生放鬆一些,與葉鴻生天南地北地聊。

    葉鴻生發現,彤生雖然長得像阮君烈,但是他與阮君烈的氣質完全不同,是非常好分辨的兩個人。彤生顯得很溫厚,幾乎沒有什麼鋒銳。在交談中,葉鴻生感覺到他並不算一個對政治很感興趣的人,對軍事問題也沒有什麼自己的見解。

    彤生說起他之前與美軍的圍獵競賽,精神繃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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