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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葉鴻生擺手:「我不愛到處走。你們腿腳好。」
退休後,葉鴻生很少在政壇上活動,頂多管管軍區的事情,跟老戰友見面也少。這一次他到北京,軍委老首長把他的朋友都叫來,其中有陳錚和其他中共幹部。
有朋友調侃道:「我們叫你出來,你不理,阮子然一叫你你就去?他活著的時候搞不接觸政策,死了才見,想自抬身價?」
葉鴻生不跟他計較,客氣道:「我不是先來看你們?我同子然從小就認識,我去送送他。」
有人笑說:「你看他是真的,看我們是順便。」
陳錚與葉鴻生關係最好,插嘴說:「他去治喪,你呷什麼醋?等你去八寶山革命公墓,他也會來的。」
眾人都笑起來,感嘆自己離八寶山越來越近。
老首長從屋裡走出來,驚訝道:「什麼事這麼開心?」
眾人笑著,把紙牌收起來,準備吃飯。
葉鴻生坐下來,跟領導說明自己此行的目的。
老首長同意了,沉吟道:「阮子然早年有點影響力,現在也不行了。他應該有安排,我們也要給你安排,免得出差錯。」老首長決定讓「統一聯盟」的人出馬,陪葉鴻生赴台。統盟是個文人發起的小組織,不起眼一點,隨行帶上便衣。
正商量著,有人講:「不曉得國民黨給阮子然什麼待遇?立碑?著書?進紀念館?」
其他人一聽,革命精神重新煥發,要跟國民黨比一比。
有人對葉鴻生說:「我認識電影廠領導,到時給你拍一部電影!」
有人講:「請作協的同志給你寫傳記!」
有人講:「我兒子在搞紅色旅遊區,到時候把你的故居列進景點,做重點宣講!」
葉鴻生忙不迭地擺手:「不用不用。」
老首長大笑起來,調侃道:「他不愛出風頭。你們這些人啊,為黨工作這麼多年,還這麼低級趣味!」
有人不樂意了,說:「我怎麼低級了?現在你沒有錢,人人都看不起你,羨慕大款。你當政委,不住別墅、穿好衣,群眾打心眼裡不拿你當回事,共產黨幹部這麼寒磣?跟著你有什麼好處?別說普通群眾,我們自己幹部如果少發一個月獎金,一個個躺在床上不願意幹活,不罵到嘴皮子發乾,他們不會住嘴!」
陳錚不同意,反駁說:「心裡全是好處的人,都是不信仰我們的人。不能慣著他們,搞壞風氣。社會風氣已經變壞了。」
但是陳錚也不同意葉鴻生的低調,他說:「你不愛出風頭是對的,黨組織不能不考慮政治效應。有人毀你名聲,你不自辯,久而久之,群眾就認為你是錯的。多少年後的清白對你有什麼意義?」
葉鴻生嘆一口氣。
遠處的薄霧中有山脈的輪廓,一個恬淡的影子。
葉鴻生說:「浮雲易散,其他東西都會過去。江山為證,不爭朝夕。」
大家還在爭論,被老首長打斷:「開會再說!先去吃飯!」
他們一起坐車去飯店吃飯。宴席上,一行人依然議論不休,圍繞著社會上的種種問題。葉鴻生心情很沉重,暫時管不動國家大事,只吃了幾口菜。
散席後,葉鴻生住軍區招待所,等著領機票。
軍委花一天時間,給他辦妥手續,安排好隨行人員。一名「統盟」的幹事陪葉鴻生,帶著十幾名便衣,在機場辦理登機手續。他們先去香港,然後轉機。
飛機到達台北,徐徐降落。
接葉鴻生的人尚未露面,統盟在台灣的人先到達。這是一位右翼文藝老英雄,笑眯眯地等著。葉鴻生等人將隨身攜帶的禮品奉上,他笑問:「沒人來接,你跟我們走?」
葉鴻生說:「等等吧。」
大家在椅子上坐下來,先聊聊。
葉鴻生跟他們說一會話,很快就插不進去。文人們共同回憶右翼戰線跟左聯作家的崢嶸歲月。魯迅帶著左聯,跟右派、「第三種人」筆戰不休,吵得天上北斗星都快掉下來。後來,大家又聯合起來,為抗日鼓與呼。國軍退敗,右翼文人跟著國民政府赴台,文壇要排座次,眾人紛紛以「我被魯迅罵過」為資本,很是拉扯了幾場。
文藝界斗轉星移。左派文人在運動中被整得慘,右派跟著國民黨,國民黨對他們也不大在乎,涼薄得很。文人們一同唏噓,回頭看著葉鴻生,並把缺席的阮君烈也虛畫在旁邊,似乎在說:「你們這些武夫有沒有一點良心?我們掏心掏肺地幹革命。」
阮君烈已經去世,活著大概也不在乎。
葉鴻生笑起來,說:「你們受苦了。人民會記得你們。文章千古事,其他人又不會寫。」
文人們都很善感,得到安慰,馬上好起來,一起問葉鴻生餓不餓。
快到中午,葉鴻生有點餓,他站起來,到機場的超市去買東西吃。超市里有報紙,葉鴻生順便買了好幾份,準備了解一下當地的政治氣候。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葉鴻生打開一張報紙,發現上面正在指桑罵槐,罵阮君烈甘為蔣氏鷹犬,弄小權而不可一世,像個羽林軍總管。葉鴻生差點以為自己穿越時空,要不是上面寫著繁體字,他肯定會認為這是文革時期的大字報。
葉鴻生後半輩子都在罵聲中度過,早就寵辱不驚,但是他看到阮君烈被罵,比自己挨萬人批鬥還難受。葉鴻生撫撫心口,從報紙里扒拉出國民黨的黨刊,看一遍上面的悼詞,心裡才舒服點。
他正看著,統盟的人給海基會打電話催促,得到消息,說是接葉鴻生的人已經來了,請他們稍等。
第80章
統盟的人說:「他們還不來,我們先吃飯去?」
眾人來拖行李,準備找個快餐店。恰在此時,有人跑到機場來接葉鴻生。此人年紀輕,三十左右,是一個穿西服外套的男子,戴一副金邊眼鏡,笑容開朗,作風很洋派。經過介紹,葉鴻生得知,這是阮君烈的小兒子。
兩人握手,年輕男子對葉鴻生笑笑,說:「我叫煒生。」
葉鴻生急忙和他握手,打量一番,覺得他不像阮君烈,風度更像金生。煒生提起箱子,帶著葉鴻生就要走,便衣集體跟著他們。
煒生說:「這麼多人?我家住不下。」
統盟的人解釋一番。
煒生瀟灑一揮手,說:「我家附近有衛兵,沒事的。我大哥安排好了。」
葉鴻生讓隨行的人先去住賓館,大家兵分兩路。
葉鴻生跟著煒生上車。
煒生把東西放好,駕車出機場。葉鴻生一路看景色,覺得島上風土和嶺南頗有相似之處,又有些不同。一路上,煒生很健談,兩人聊天打發時間。
葉鴻生得知,含香在幾年前過世,在海邊立的碑。阮君烈去世,決心海葬,兒女都不同意,想給父母合葬,最後互相讓步,大家給他舉行海葬儀式,土葬也同時進行。
煒生說:「表哥和表姐在家鄉給他立碑,做招魂儀式。只能這麼搞。」
寶鈴和寶鼎沒有來奔喪,在家鄉做準備。
葉鴻生心有戚戚。
阮君烈想名正言順地葬回故地很困難,除非國共關係破冰才有一絲可能性,但是目前還在僵持,國民黨奉行「不接觸、不妥協、不談判」的鴕鳥政策。如此一來,阮君烈不脫黨就不可能有選擇權。
煒生說起父親,感慨道:「他中風後,小腿沒知覺,治了好一陣才緩和點。我叫他在美國多住一陣,他把我罵得臭死,說我不孝。他說他一把骨灰,從金門大橋下去,要橫渡太平洋才能漂回大陸,不如回台北。」
第一次聽說阮君烈中風偏癱,葉鴻生好像晴空霹靂一樣,一下坐起來,焦灼地看著煒生。
煒生笑道:「所以送他回來,讓他從台北附近漂吧。」
煒生的口氣戲謔,很有些無所謂,葉鴻生眼淚差點流出來。葉鴻生靠在后座上,從口袋裡掏出丹參滴丸,趕快吃一粒。
葉鴻生緩一緩,緩過勁來,虛弱地問:「你平時都這麼和你爸說話?」
煒生聽了,失笑道:「我哪裡敢?我父親臉一沉,我家狗都不敢汪汪,我比狗出息不了多少。」
葉鴻生嘆一口氣,神情很悲傷。
煒生點起一根三五香菸,把窗戶降下來,自嘲道:「沒辦法。我不是他的好兒子,我大哥才是。我大哥要應酬場面,沒空來接你。」
不識時務不行。葉鴻生誠心誠意地說:「謝謝你。」
煒生笑笑,吸一口煙。
兩人又聊起來,葉鴻生問煒生在做什麼。
煒生說:「我在買賣股票,我父親說這不是正當職業,但我在美國幹這個最舒服。在外面混飯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