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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葉鴻生流露出失望。

    寶鈴不安起來,說:「我下回問問他?」

    葉鴻生忙說:「不用了。」

    葉鴻生表示不要緊,信送到就好。

    寶鈴聽父親說過,葉叔叔和自己親叔叔是一對仇人,從前在戰場上打到絕交。她跟叔叔並不熟,不怎麼敢問,而且她父親叮囑過「你叔叔跟共產黨的恩怨,你們千萬不要管!很危險!」除了家事,他們幾乎不與阮君烈談別的。

    寶鈴對葉鴻生有些愧疚,安慰道:「等房子蓋好,叔叔回來探親。大家就能經常見面了。」

    面對她的天真,葉鴻生只是微笑,沒有說話。

    今天想起來阮君烈,葉鴻生又睡不著覺。他跑到陽台,窗戶在風中策策鳴動。葉鴻生把窗戶閉上,坐進藤椅。夜色將天空塗黑。晚上散步的人跑出來,熱鬧一陣,又全部散去,地面上恢復平靜。

    葉鴻生依然坐在陽台,目光投向窗外。

    他看著夜色一層層加深,暮色浸染窗台,又看白晝一絲絲綻開,把光明帶回來。隨著夜色加深,他心中好像有幾千重的痛苦,他不禁要問自己:這份感情好像無窮無盡的折磨,他還有沒有必要繼續下去?

    阮君烈在葉鴻生心裡分量很重,根本難以割捨,但是他真的累了……

    葉鴻生噙著淚水,在黑夜中枯坐。直到白晝來臨,他才釋懷。

    晨曦中,大地看起來飽經滄桑,時刻都在改變;而蒼穹依然廣闊,像千萬年前一樣,用霧靄環繞著地面。

    葉鴻生望著天空。

    天空可以擁抱大地,始終溫柔地擁住它,即使它們相隔千萬里的距離。

    他當然可以繼續愛阮君烈,並比以前愛得更深沉。

    想通之後,葉鴻生恢復寧靜,不再憂愁,也不再期盼阮君烈會有什麼回應。他自動割捨了讓他苦不堪言的一部分想法。

    接下來的兩年,國際局勢發生重大變化,蘇聯解體,東歐劇變。葉鴻生同其他中共黨員幹部一樣,受到極大震撼。政治力量重新排列組合,世界格局在洗牌,發出巨大的回聲,餘音裊裊。

    阮寶鈴準備到香港去,臨走又在猶豫。金生一對兒女,兒子棄醫從文,女兒繼承了他的衣缽。阮寶鈴是個醫生,聽她父親的話,沒有跟政治有任何瓜葛。但是這一次,她想舉辦一場醫學交流活動,與會人士涉及兩岸三地,還有國際友人參加,她把場地設在香港。

    寶鈴沒有政治背景,很多事情不能順利,她來找葉鴻生。

    葉鴻生義不容辭,要監護她,陪金生的女兒出門。

    在葉鴻生的幫助下,交流活動如期進行,在香港順利閉幕。當葉鴻生出現在閉幕儀式上的時候,儘管他只是坐在台下拍手,依然引起新聞界極大的關注。新聞記者對葉鴻生的興趣遠遠超過醫學活動本身。

    葉鴻生這類高級將領很少出現在公眾面前,同時他還是富有爭議的人物,機不可失。記者都很想採訪他,奈何進不去門,只有一個香港記者通過關卡,借著採訪醫學專家的名義,坐到前排。

    記者打招呼:「葉老!」

    葉鴻生回頭,笑道:「你好。」

    記者操著粵式普通話,熱情地說:「你好久沒有出門咯!第一次來香港?」

    葉鴻生說:「是,我出門少。」

    記者跟他談論一番本地風物,忍不住話鋒一轉,說:「葉老,我看你很少說話。」

    葉鴻生笑笑,投誠的國民黨將領離開大陸,多半要說點什麼。他們不說什麼,台灣方面和搞民運的人也要罵他們。他們一說話,不是剖白就是吵嘴,說好話就是統戰。葉鴻生更麻煩,他很早就是中共的一份子,但是很多人認為他是國民黨將領。

    記者毛遂自薦道:「在香港朋友多嗎?想去哪裡看看,我可以做嚮導。」

    葉鴻生笑笑,說:「沒什麼朋友。我認識的人很多去台灣了。」

    記者眼睛一亮,重複道:「葉老,你對國民黨怎麼看?」

    葉鴻生笑起來,說:「我父親就是國民黨,參加過武昌起義,受傷退伍的。你說我怎麼看?」

    記者很想再問又不敢問,抓耳撓腮,又說:「你如何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葉鴻生說:「我選擇走更貼近人民的道路。我與他們又沒有個人矛盾。」

    記者拐彎抹角地問:「你對曾經的上級、同僚,有什麼想法或看法嗎?關於他們的失敗。」

    接到這個問題,葉鴻生沉默一會,神色變得柔和很多。

    葉鴻生對他說:「除了孫先生之外,國軍裡面,我最尊重的人就是我的上司。我們只是信仰不同。」

    記者對他的回答不滿,指出:「可你親自擊敗了他。」

    葉鴻生苦笑著,回答道:「好吧。我擊敗了他,我辜負了曾經的兄弟,無論別人怎麼看。我走紅色道路,我相信共產主義。」

    葉鴻生柔和了眼,又講:「我有對不起朋友的地方,但我心裡沒有壞意思。前一陣子,我看著窗外,還看到燕子回來了……」

    記者怔怔地望著他,被他的風格所震撼,扶一下眼鏡。不管是中共還是國民黨,軍隊幹部很少有人是這種風格,太感性了一點。他不知道葉鴻生想到阮君烈自然柔和下來,遇到旁人未必這樣。

    記者說:「這條道路……」

    記者很想說:這條道路前景不妙的樣子,你為什麼不想著改?想往回走嗎?

    他雖然沒講,但是問題呼之欲出。

    葉鴻生笑起來,坦率回答道:「我們黨犯過嚴重錯誤,干擾了人民生活,對不起他們。由於黨內宗派主義對立情緒,錯判了很多同志。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不可能有群眾基礎,會堅持走新的道路。」

    記者若有所思地走了,回去寫了一篇報導。

    葉鴻生想想,應該給中央軍委匯報,以免引火燒身。

    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此事還是引起黨內議論,一些人認為他措辭太軟,但是沒有原則性問題,另一些人認為,葉鴻生不該對重大問題表態,缺乏軍人的紀律性,尤其是不該「諂媚國民黨」。他們認為「你走紅色道路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這是為了正義!國民黨犯下的過錯不少,有誰出來跟你認罪?」

    葉鴻生回家後,也覺得自己有些出格。阮君烈肯定會注意到報導。葉鴻生說不出更硬的話來。葉鴻生誠心誠意寫檢查,自我批評,寫滿三張信紙,交給軍委。

    軍委首長看過,叫大家「多看主流」、「多看實際行動」,息事寧人。

    眾人議論兩天,國家大事需要矚目,小事很快就過去了。葉鴻生注意到,國民黨方面一如既往地聲討他,但是阮君烈沒有親自出面,也沒有開口。

    葉鴻生站在樓下,看燕子銜泥,在房子周圍做窩。

    金生設計的宅子已經蓋好,但是阮君烈沒有回去看過。寶鈴和寶鼎呆在大城市,孩子放假的時候才會回去住。

    葉鴻生正在樓下閒看,被孫琳琳拽住衣襟。

    孫琳琳嚷嚷著,要去放風箏。

    葉鴻生拿著紙風箏,陪小姑娘往公園走。

    那是他最後一次得到阮君烈的消息。

    隨後一年多的時間裡,葉鴻生經常翻閱報紙,很少看到阮君烈的消息。

    他經常幻想,希望阮君烈會通過什麼方式給他隻字片語。沒想到,當消息真的傳來,他得到的是阮君烈的死訊。

    葉鴻生撫摸著照片,淚水縱橫。

    寶鈴不是說,阮君烈手術成功,恢復得不錯嗎?葉鴻生悲痛地想著,這是怎麼回事?阮君烈生活條件優越,醫療條件也不錯,年紀比他輕,結果還是比他死得早……

    葉鴻生一夜無眠,陷入無邊無際的追想。他在燈光下看著照片,看著年輕時候的戀人。

    阮君烈的笑容像刻在金板上一樣,熠熠生輝,吸取了他生命中最誠摯的愛意。葉鴻生無法相信,這樣富有活力、寧死不屈的男子也會在歲月中凋零。

    送牛奶的車子開到家屬樓下,發出乒呤乓啷的聲音。

    天已經亮了。很快孫琳琳要起床,吃飯上學。

    葉鴻生趕緊先去洗臉,再把稀飯熱上。

    他給軍區致電,讓他們安排飛機,自己先去北京。

    葉鴻生與阮君烈都是軍政人物,在兩個陣營。葉鴻生去台灣,參加阮君烈的葬禮,有必要匯報上級,事先備案。

    第79章

    葉鴻生簡單拿些日用品,匆匆駕機趕到北京。

    初夏時節,北京城還有絲絲涼意。在機場,一隊士兵來接葉鴻生,開車載他去目的地。車子到達香山附近,老首長喜歡爬山,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在山腳下落戶。葉鴻生走進一個僻靜的四合院,裡面別有洞天,好幾個老頭子坐在天井裡面打牌,見到他來,一起叫道:「讓你出門一趟好難!在家韜光養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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