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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金生叫阮君烈回來,商量打地基的事,但是阮君烈表示「不大方便」。

    阮君烈與哥哥說,上一次到大陸探親。他返台後,遭到黨內批評,有人說他「與平時的反共理論言行不一」,斥責他「住中共招待所」、「與中共官員暗中勾結」。雖然他後來澄清,只是住在哥哥家,和過去的戰友見面而已,但是「叛變的人就是中共的人」、「老死不跟他們往來」。

    阮君烈通過國際帳戶,轉給哥哥一大筆錢,讓他蓋房子。阮君烈想讓哥哥去台灣,可是台灣當局懷疑金生的目的。金生跟中共走得近,又當政協委員了,他們遲遲沒同意。

    金生很失望,他從事一項單純的事業,不喜歡機關算盡的政治迷局。

    金生不快道:「不去了。下次我出國,咱們再聚吧。」

    葉鴻生有些驚訝,他意識到阮君烈的「退休」與自己的退休性質不同。就在同一年,台灣方面許可國軍老兵回鄉探親。很顯然,阮君烈的「退休」只是退居二線,他還在政壇上活動,有影響力,否則不會遭到這麼嚴厲的抨擊。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葉鴻生比金生更加喪氣,他感覺到困難重重。半個世紀過去,黃埔軍人們搞了兩個同學會,像當年學校里的孫文主義學會和青軍會一樣各立山頭,時不時互相鬥嘴。青軍會的幹部們坐擁山河,吟詠「江山如此多嬌」,已然心平氣和;孫文主義學會的人到底意難平,火氣不減當年。

    阮君烈來大陸相對容易,葉鴻生去台灣難。像大陸的戰犯名單一樣,台灣也有個「罪人」名單,葉鴻生榜上有名。他單槍匹馬,只要一上岸,能被人活埋。

    金生得到的土地是一片山邊的綠地,風水上佳。金生決定按照當年的祖宅樣式,起一個闊大的宅子,裡面有很多屋子,可以給他的子女、弟弟、侄子、侄女一起住。他找來匠人,準備種些花糙,再建造一個馬廊,養幾匹小馬。

    金生跟葉鴻生講,他準備到青海找馬,育出良種帶回來。

    葉鴻生佩服他的精力。

    金生豪言壯志,像只勤勞的老蜜蜂一樣穿梭在A市與故鄉,在廢墟上重建昔日的家園。他夢想中的宅子尚未完工,災難無聲無息地降臨。

    噩耗傳到葉鴻生耳朵,他難以置信。

    金生去世了。

    葉鴻生沒有思想準備。金生是他們中間身體最好的一個。

    葉鴻生背孫琳琳上樓,累得爬不完樓梯;金生提一包十多斤重的器材往家走,當鍛鍊身體。半路上,金生發現有人摸他錢包,舉著文明棍追打小偷,趕出兩條街去,同時高聲叫罵。金生肺活量極大,心肌功能極好。他一向注重健康,又沒有經過大的損耗,身體狀態保持得很好。

    葉鴻生趕到A市的時候,他生命垂危,寶鈴和寶鼎在旁邊淚水縱橫。

    原來,金生的孫子放假,住到爺爺家裡。少年人好動,經常跑出去玩,去操場上踢球或者打球,每天回來很晚。有一天下雨了,雷電交加,他還沒回來。金生特別愛這個孩子,怕他被雨淋,又怕他餓到,閒著沒事自己找兩把傘,帶著一些滷鴨腿跑出門。天色昏暗,路又滑,金生走到一個三岔路口,被一輛橫衝直闖的貨車碰倒在地。

    好心人去攙扶跌倒的老爺爺。

    金生的肋骨折斷,傷到他的肺部。痛苦中,他掙扎著說:「送我到第二人民醫院!」

    第二人民醫院發現是老院長被撞傷,立刻派出最好的醫生,把他送進ICU病房救治。金生一輩子傾盡心血的事業回報了他,幫他延緩兩天的生命,得以見到親人朋友。

    金生留下遺言,對子女說:「不用難過。我要和你們奶奶在一起,我很高興。」

    金生昏迷一陣,安詳地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醫護人員想辦法給他做心臟復甦,沒有用處。金生七十歲了,不再是年輕人。他頑強的生命走到盡頭,一夢化蝶。眾人為阮君銘舉辦隆重的追悼會,醫學界人士、他的病人、政協的朋友紛紛來參加,當地市政府派人治喪,原籍所在地發布唁電。

    子女們決定把他安葬在故鄉的新宅里,因為父親已經把母親的墳墓移過去,做好合靈準備。關於如何給他書寫墓碑,他們意見不一。金生獲得過許多頭銜,寫哪些上去,怎麼寫是個問題。他們找葉鴻生商量。

    葉鴻生認為:「金生不在乎虛名,應該寫他喜歡的東西。」

    金生喜歡什麼呢?難道不是懸壺濟世?

    葉鴻生認為,金生喜歡徐志摩的詩。年輕的時候,他喜愛閱讀浪漫而激情的詩篇,還常常摘抄下來贈送給自己的妻子。

    寶鼎和寶鈴感到有道理。

    盛寶瑩去世,金生感傷於她的夭亡,在墓碑上寫一句詩,寫道:「她不在這裡,她在澹遠的新月里。」

    經過一番討論,他們用白石給金生立碑,墓碑上面寫道:「他只有那一閃的星光,但是從不問宇宙的深淺。」

    大家立在碑前,站在還沒有來得及蓋好的宅子跟前,傷心地哭泣。這個時刻,阮君烈按理應該出現,但是他沒有出現,只有他的女兒來了。她叫阮幼香,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表哥和表姐,憂愁地訴說一番。

    阮君烈患有心腦血管疾病,越發厲害,準備明年做手術。接到噩耗後,他病情嚴重惡化,當天晚上被推進台灣三軍總醫院,醫生建議他儘快手術,不能再拖延。阮君烈的大兒子在軍隊任職,不能隨便走動;小兒子在美國,要照顧父親。美國的技術更成熟,台灣方面負責安排,讓他去舊金山接受手術。

    這麼一來,只有他女兒可以出門。

    寶鼎和寶鈴聽了,悲聲更甚,決定去美國探親,乘早去看望叔叔,以免來不及。

    葉鴻生悲傷得沒有力氣,不幸的消息一個接一個,但是他沒有權利去看望阮君烈。他甚至不敢去看,他害怕一見到自己,阮君烈會死得更快。

    葉鴻生只好哀求阮寶鈴,希望她把自己的信箋帶上,等阮君烈好起來,再交給對方。

    寶鈴答應了。

    葉鴻生提起筆,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如何寫才好,最後他寫了一首《行行重行行》。

    葉鴻生在信紙上寫: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鋼筆在紙上發出沙沙聲,他腦海中想起阮君烈曾經的音容笑貌,一種歲月無法磨滅的愛意在心底哭泣。

    他一邊寫一邊回憶,寫到「……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的時刻,葉鴻生停下筆,在窗前看一會月亮,把自己的痛苦收起來一些。

    月亮依然像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五十年前一樣白潔。他回到桌前,寫上最後一句,表示不再多言贅語,希望阮君烈能保重身體。

    第78章

    冬季過去,燕燕於飛,銜春而來。

    年復一年,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葉鴻生拎著菜籃,看桃花在枝頭上綻放,嫩紅輕蕊。孫琳琳放學了,她爸爸用自行車推著她,媽媽給她拎書包。孫琳琳看到爺爺,快活地叫一聲,跳下來,朝他撲去。

    葉鴻生把孫琳琳抱起來。小姑娘又變沉一些,他抱一會就放下來,牽著她的小手,往家走。葉鴻生買回好幾條鮮魚,準備做魚腹包肉給孫琳琳吃。

    他們到家後,在媳婦的幫助下,葉鴻生把魚料理乾淨,把肉糜塞到魚肚子裡,撒上薑片,上鍋蒸熟。等魚蒸熟,魚腹中的肉團浸潤了汁水。葉鴻生把肉丸剝出來,放到孫琳琳碗裡。

    孫琳琳還小,不太會挑魚刺。她嚼著鮮甜的肉糰子,滿意地扒飯。

    葉鴻生想起來,阮君烈也很喜歡吃這個。

    阮君烈喜食「長江三鮮」,尤其喜歡吃鰣魚。鰣魚珍貴,他們到彭鄉之後,沒那麼些鰣魚給人吃。阮君烈對平常的魚沒耐心,不愛挑刺,又愛鮮美的滋味,廚房就做這道菜給他吃。廚房把菜端上桌,阮君烈把肉丸和魚肚子吃掉,葉鴻生把剩下的部分吃掉。

    葉鴻生想著,回憶著,思緒跑出老遠。

    孫衛國往他碗裡放一塊魚肉,將他驚動。

    葉鴻生笑著,拿起筷子。

    吃過飯,他同往常一樣,去看電視。

    冬天的時候,阮寶鈴與哥哥從美國回來。寶鈴告訴葉鴻生,阮君烈病情穩定,過一陣就能出院。葉鴻生鬆一口氣,問:「交給他了嗎?」

    寶鈴說:「給他了。」

    葉鴻生忍不住問:「他有沒有說什麼?」

    寶鈴為難地說:「我臨走前給他的……」

    寶鈴和寶鼎都有工作,請了十天的探親假,不能沒完沒了。臨別時刻,阮君烈手術成功,恢復得尚好。寶鈴把信箋和其他禮物一起交給叔叔,與他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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