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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小販覺得葉鴻生是個好老頭,不怎麼講價,還經常誇獎水果好。他不會知道,葉鴻生的手指曾經握在槍上,彈指間,檣櫓灰飛煙滅。
葉鴻生找出錢來,交給賣蘋果的小販。小販給他一個塑膠袋,讓他把蒿子稈搭在圓滾滾的蘋果上面,一袋子搞定。葉鴻生提著袋子,準備過馬路回家,恰在此時,綠燈變紅燈。看他在紅燈前亦步亦趨的小心架勢,沒有人能想到,這破老頭跺一跺腳,軍區都要抖三抖,省長也要從酒席上滾下來。
葉鴻生沒有跺腳嚇別人的習慣,他步履從容,回到孫家的小樓前。到家後,他把東西取出來,淘乾淨米,把一顆紅蘋果洗乾淨,等著孫琳琳回來啃。
葉鴻生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感到做一個「大爺」很好。不會有人突然衝到他的汽車前面,高叫著「首長!我冤枉!」一個飛身攔住車,假如他不收狀子,對方就要往車輪下面鑽。
也不會有人往他家裡塞一些金銀器物、昂貴的電子設備,再握住他的手,熱烈地說:「首長,這只是一點心意。你辦事我很感激。你不收我心裡不安!」
葉鴻生安撫道:「你想多了。」
人家堅決不干。
葉鴻生只好加重語氣,說:「你想多了!」
對方委委屈屈地走掉,抱走金銀財物,臨走又丟下一些土特產。
離開軍委大院,這些麻煩都沒了。
葉鴻生卸下千斤事業,一身輕鬆,用瘦長的手指頭擇菜,把蒿子稈擇乾淨,切好,擺在塑料盆里。家務活都幹完以後,他看一下時間,快要到幼兒園放學時間了。孫琳琳在她爸爸單位的職工幼兒園,離的很近,她媽媽每天早上送她去,下班再接回來。琳琳媽有時候加班,來不及接女兒,就拜託單位同事順道領她回來。
葉鴻生把頭伸出窗外,看到一群小朋友在大人的擁簇下,像一群歡快的螞蚱,蹦進院子裡。孫琳琳身上斜掛著一個粉紅色的小包,穿著她媽媽打的絨黃色毛衣,被一個阿姨牽著,帶到院子裡。
孫琳琳走到樓下,跟阿姨再見,抬頭一看,看到是最寵愛自己的爺爺。她頓時邁不動步子,在樓下發出嘹亮的哼哼聲,示意自己上一天幼兒園很辛苦,媽媽沒有來,她很不滿意。
葉鴻生慌忙跑下樓,撫摸她一番。
孫琳琳本來準備打滾,爺爺來得快,還沒來得及。她伸出小手,表示要抱。孫琳琳被養得很好,葉鴻生定期餵她一勺甜橙味的魚肝油,包蝦肉餛燉給她吃。孫琳琳的小手白胖胖的,上面有五個小窩窩。
葉鴻生把小姑娘抱起來,哄了一會,負在背上,把她往樓上馱。
家在四樓,還是比較高的。葉鴻生鬥志昂揚,一層層爬樓梯,奈何腿腳不好,走到三樓就開始氣喘吁吁。他不復當年拔山扛鼎的神勇,他老了,飽經摧折。
葉鴻生對孫琳琳哄道:「囡囡,爺爺累了。我們走回去吧?」
孫琳琳從他背上滑下來,讓葉鴻生牽著,嘰嘰呱呱地講自己幼兒園發生的趣事。兩人一起開門進家。
孫琳琳抱著蘋果,開始啃。
葉鴻生把飯煮上,然後拿起毛筆,教她寫字、認字。
等媳婦回來,葉鴻生可以休息一會,去看新聞。
葉鴻生看過新聞,心裡很平靜,關上電視,再看一會書。歲月像一條大河,從懸崖上衝下來,一路度過激流險灘,變成一條寬闊而平穩的水域。
葉鴻生沒有什麼奢求,他躺在床上,很快能入睡。他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阮君烈。魂夢中,葉鴻生常常見到阮君烈。每一次夢到阮君烈,他起床後,就會悵然若失,沉思好半天。
在孫琳琳剛上小學的日子裡,有一天,阮君銘忽然打電話,說:「子然回來了,給我父母修墓。你過來嗎?大家一起聚聚。」
八十年代後期,兩岸尚未化凍,探親的人已經很多。阮君烈也退下來,不再做官,拘束少些。朱氏去世後,阮君烈從美國取道,攜母親的骨灰回大陸,考慮給父母重新修墓合葬。
葉鴻生聽了,激動得要命,掛掉金生的電話,用最快速度聯繫軍委秘書,讓他派車給自己。想一想,金生在A市,自己在B省,兩地開車還要一夜時間,不夠快。葉鴻生又打電話給秘書,叫他給自己安排飛機。
第76章
飛機騰空,到達後,當地軍區派車接送。
葉鴻生最快速度趕到A市,正好是吃完飯的時間。阮君銘的家仍在醫院後面,在一條幽靜的街上,蓋了奶黃色新樓。動亂過去,阮君銘重新當上院長。他已經退休,作為資深專家,還在醫院參與科研工作。
葉鴻生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按金生家的門鈴。
金生跑來開門,見到他,吃一驚:「你來得好快!」
葉鴻生進門,把外衣脫下來,迫不及待地問:「子然呢?」
金生動作滯一下,心虛地不說話,幫葉鴻生把衣服掛上,引他往客廳走。客廳很寬敞,擺著古典的桃花心木家具,窗台處有一架鋼琴。鋼琴原本是金生妻子寶瑩的愛物,現在給金生的女兒寶鈴彈。桌上鋪著暗金色的桌布,綴著流蘇,正中有一個白瓷花瓶,裡頭插著新鮮的月季花。
葉鴻生看到桌上擺著一個銀質咖啡壺,一對銀杯里有殘餘的咖啡,旁邊盤子裡盛著方糖,奶壺裡裝著牛奶。金生把他最喜歡的茶具拿出來,正在招待弟弟。可是阮君烈到哪裡去了?
金生面色有些尷尬,把手塞在口袋裡,說:「我跟他又吵架了。我說你要來,他怪我不同他說。吵著吵著,他就走了……」
葉鴻生來得這麼快,還特意換了一身衣服。平時與金生見面,葉鴻生穿戴都是軍服,共軍的制服。要見阮君烈,他專門找出一件普通毛呢大衣,風塵僕僕地跑來,中午飯都沒吃。
金生看在眼裡,提議說:「他去機場沒多久,你可以掛電話,推遲航班。他走不掉。」
葉鴻生嘆道:「金生,不要鬧了。」
倘若葉鴻生通過軍委致電機場,命令截留,阮君烈飛不出他手掌心,但是這有什麼意義?葉鴻生只想看看阮君烈,以償相思之苦,不是來逼迫他。阮君烈是一個權利慾很強的人,喜歡服從,不會容忍葉鴻生在他面前展示權勢,哪怕不是故意的。
金生指著沙發,說:「那你坐坐。晚上一起吃飯。」
他把冷掉的咖啡放到電爐上,重新煮一煮,又找一個乾淨杯子給葉鴻生。
葉鴻生坐下來,掩飾著失落的心情,問他阮君烈的近況。
金生把桌子擦一下,隨口說:「還不是老樣子。」
交談中,葉鴻生得知,國軍去台灣,雖然人多位子少,阮君烈還是獲得職位,榮寵加身。撤離時,他不光帶走母親,也帶走了苦苦等待的含香。以含香的身份本不配嫁給阮君烈,做他的夫人。感念這份情誼,阮君烈娶了含香。他們育有三個孩子。
聽說阮君烈生活平穩,似乎很幸福,葉鴻生心中欣慰,對金生說:「他還好吧?」
金生感慨道:「給他的錢能打一座金山,反正不知道共產黨來了會怎樣,能帶走的都帶走。過不好就怪了。」
葉鴻生笑笑。
金生把燒開的咖啡提下來,給葉鴻生沖一杯,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下。金生告訴葉鴻生,阮君烈回大陸好些天,並不是剛到。土改時期,金生把父親的遺骨遷到A市人民公墓,只有一個墓室,無法合葬。他們兄弟兩人將父親從公墓里遷出來,把母親的骨灰擺一起,在老家找一處風景秀麗的墓地。讓父母得以合葬,魂歸故里。
辦完大事,阮君烈留戀故鄉的山水,一路看看停停,回到哥哥家。
知道弟弟的毛病,金生原本不準備戳他,非把葉鴻生叫來。人生苦短,他想兄弟倆安生地過幾天。說到這裡,葉鴻生好奇地問:「金生,那你是怎麼想起來的?」
金生晦氣著臉,說:「你別不高興。我知道你很大方,但是他心窄,我怕大家到一起,他臉上不好看。」
葉鴻生笑起來,真心實意地說:「我沒有。」
金生喝一口咖啡,說:「他到家以後,找機會跟過去的朋友聯繫,徐正恩還來看他。」
徐正恩在A市的設計院工作,不在機關,相對平穩。他的妻兒過早離開南京,抵達台灣,無法折返,一家人分離了。他後來重新結婚,組建家庭。阮君烈帶著他前妻的書信,與他聯絡。信里寫了很多思念的話,徐正恩一直抹眼淚。
金生告訴葉鴻生:「徐正恩走後,他落落寡歡的。」
阮君烈與徐正恩回憶過去,互相交心,稍微得到一點葉鴻生的消息。徐正恩跟葉鴻生來往很少,只聽說過他的遭遇,無意中吐露一些。阮君烈得知,葉鴻生在運動中被打殘,心情低落,變得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