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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岸邊的人對著他,吟唱道:「四面八方多有害人的jian邪,但是你的居所里沒有!你的身體好像一座宮殿,裝飾著丹砂色的帷帳,有黑玉一樣的屋樑。你的心室猶如一池碧波。池塘里的荷花綻放開,鋪滿水面。為什麼你不回來?「岸上的人唱著時而婉轉、時而激昂的歌曲。密雲中響起大呂一般的樂聲,配合他的聲調,樂聲悠揚。他踩著鼓點,衣襟擺動搖曳,不斷地呼喚葉鴻生,高聲叫道:「魂兮,歸來!」

    葉鴻生終於走到淺灘,一腳踏上岸。

    走上岸邊的一剎那,他周圍的景色燃燒起來,霞光增強一百倍,好像數不清的火鳥正撲翅而起,呼嘯著,帶走一切朦朦朧朧的冥霧。

    密雲打開,強烈的白光照she進來。

    葉鴻生睜開眼睛,猛然吐出一口血水來。

    旁邊的船工立刻給他用熱毛巾擦拭,呼喝起來,讓人端水過來。

    有一個人影依然在火焰前搖擺,他縛住一隻公雞,頭上插著紙旗,臉上戴著奇詭的面具。有些人在用鑼鼓給他打拍子,助他施法。門上貼了黃錢,地上擺著斗,斗里裝滿稻穀。

    葉鴻生認出,這是彭鄉中的巫師。

    自從醫術下鄉後,村裡的巫師經過學習,變成了赤腳醫生。船工們在雪地里發現葉鴻生,立即將他抬到巫醫這裡。巫醫先使用了現代醫學,給他打強心劑。葉鴻生恢復心跳之後,依然睜不開眼睛,神志不清,氣若遊絲。

    儘管葉鴻生失去地位,船總和村裡的巫卜依然認為他有神格。他們自信,可以用祭祀的方式喚醒葉鴻生。他們喚來村人,在眾人的幫助下,擅自啟動儀式。

    巫師跳起儺戲,召喚他們的祖先。當祖先降臨後,他們以先祖的名義,向葉鴻生發出的召喚,為他招魂。

    葉鴻生睜開眼睛,疲弱地呼吸著。

    儀式結束,船總差旺兒去舀一碗豬血粥,送給葉鴻生吃。葉鴻生被隔絕開,但是村人沒有忘記他。旺兒把煮好的粥盛出來,先給葉鴻生一碗,又每個人盛一碗。

    他們席地而坐,開始吃飯。

    葉鴻生喝下粥,感覺到魂魄歸位,心頭清明。

    第75章

    冬季是幽冷的,雪的精靈包裹住山川大地,以一冬的滋養等待春天的生機。第一個冬天過去,葉鴻生身體康復。他再也沒有生病。

    在鄉村,他度過了五個春夏秋冬,日復一日地耕地犁田,冬天修水庫、築堤壩。

    一九七二年開始,被流放的幹部們逐步得到寬釋,重回廟堂。

    陳錚是第一批離開的人,葉鴻生是第二批。

    一九七三年,葉鴻生重回軍區,恢復黨籍。

    有些戰友倒下,永遠留在七十年代。軍區政委和司令沒有捱過來,一個勞教而死,一個被疾病奪去生命。葉鴻生回到軍區,被授命為新一任司令,執掌兵權。

    在黨內外的一致抵制和呼籲下,一場動亂落下帷幕。

    隨著四人幫粉碎,黨組織開展平反冤假錯案。

    葉鴻生主持工作,舊案認定工作順利進行。在複查工作中,也有人提出來,應該嚴厲處理當年的造反派,剝奪他們的政治權利。

    葉鴻生沒有興趣,認為:「利用黨內風浪彼此打擊沒有意義。」

    政治案件與普通刑事案件、死刑案件分開,軍區黨委著重給誣陷定罪的人平反,冤殺誤判的人恢復名譽,謹慎劃定兇犯處理標準。

    一貫在鬥爭中前行的人難以適應,開始組織活動,「甄別」群眾,看看他們是不是四人幫餘孽,有沒有隱瞞幕後黑手的身份。一時又鬧得雞犬不寧。好些忠厚老實的人懾於運動威勢,寫過些文字,附和過幾句,沒有敢反抗兇犯。被他們拉出來甄別,遭二遍罪。

    葉鴻生下令:「驅散所有集會,一律由黨委報中央評判。」

    一部分人不開心。為什麼要由中央評判,中央能像我自己這樣上心嗎?會把我的仇人判死刑,批倒斗臭嗎?哦對,批倒斗臭該退場了。中央能主持公道,補償我這麼多年的精神損傷嗎?

    中央批示下來,按照軍區黨委建議,將涉及刑事責任的主犯判刑。

    葉鴻生堅決執行了決議,引起好一波相關家屬哭鬧。

    有些平反的人釋然了,還有些人依然不滿意,提起來就要哭天抹淚。葉鴻生無可奈何,一場浩劫以一代人的青春做代價,黨的威信受到極大損害。

    葉鴻生能理解一些人的情緒,但也有些不能理解的事。

    身故的老政委有個寶貝女兒,像個口含天憲鬧革命的公主一樣。她衝進葉鴻生的辦公室,大拍桌子,吼道:「我爸死得冤!他死的時候,有些人不僅不幫忙,還說風涼話!你為什麼不追究他們責任?我爸待你不薄,你就這樣報恩?」

    葉鴻生愕然。

    她氣勢洶洶,儼然第一代紅衛兵敢於打死老師的「革命」風範。當年,因為出身好,根正苗紅,她在學校跟隨一群手執鋼鞭的夥伴,逼著老師跪在地上,頭頂鮮血念語錄。

    老師死了。帶著兇器主打的夥伴被判刑,她年紀尚小,沒當上主使人。在斟酌案情的時候,葉鴻生認為還是謹慎點好。何況她是老政委的女兒,不看僧面看佛面。老政委為人寬厚,保護了許多人,大家領情,放過他的女兒。

    沒想到,她搖身一變,轉眼變成無辜的受害者,完全不認為她爸的倒台與其有關。一個縱容子女虐殺群眾的人,他怎麼能做政委?憑什麼說他不是權貴?造反派如何能不造他的反?

    葉鴻生明白,眾人也明白,但是她不明白。

    葉鴻生沉下臉,站起來。

    她往後讓一步。

    葉鴻生打開手邊一本書,問她說:「你看到這是什麼?」

    她把頭伸過去。

    葉鴻生指著「人民民主專政」一行字,告訴她:「這是人民的事業,不是你爸專政,更不是你專政。」

    好一頓你方唱罷我登場,幾家歡樂、幾家愁。在起起伏伏的波瀾中,革命的虛火慢慢消下去,風流雲散。改革的春風吹進來,低迷的人們終於感受到溫暖。

    彭鄉的農田分包到戶,魚塘也有人承包下來,經濟日益復甦。旺兒每年都帶一些活魚活蝦來城裡看葉鴻生。船總年紀大了,在家裡含糊弄孫,帶他的重孫。

    生活逐漸穩定,人們開始感受到幸福。

    葉鴻生感受到另一種煩惱。

    在全省範圍內,他是軍中最有權力的人,來求靠他的人猶如過江之卿。葉鴻生儘量不與閒雜人等接觸,但是需要解決的問題,還是要解決。有一段時間他較好說話,找他的人能坐滿傳達室。

    葉鴻生叫傳達室登記,原則問題再來找他。找他的人依然絡繹不絕,以各種理由找他。他前前後後帶過不少士兵,逢年過節,這些部下會上門拜訪。當年的小兵辛苦提干,轉業後當上國家幹部,現在也要退休了。他們都有子女,來找葉鴻生拓展子女的仕途。

    他們懇求說:「老首長,我的子女你還不放心嗎?」

    葉鴻生心想,我還真是不大放心。你們也許是忠誠的。你們的子女尚未立功,但是在上學、上班、提干方面得到過不少優待。

    葉鴻生只好笑,頷首微笑,然後不辦。

    等到退休,他乾脆去養子孫衛國家裡住。

    軍委在風景區修築別墅,讓葉鴻生去住。葉鴻生是兵團級別待遇,有資格擁有一套山間別墅,夏天乘涼,配備衛兵服務。冬天的時候,南方修築的高級療養院將為他敞開,無限制療養。

    葉鴻生沒有興趣,自認軍區大院的一套住宅完全夠用。他身體還好,不需要花人民的錢去療養。軍委依然為他保留份額,隨時供他支取。

    葉鴻生到養子孫衛國家,幫他操持家務。

    小時候,孫衛國受過一些委屈,得到的關愛少,內心有些自卑,結婚晚。成年後,恢復高考那一年,他考上大學,信心有所提升。孫衛國在一個技術單位上班,像牛一樣幹活,當上骨幹。

    工作關係,孫衛國經常出差。為支持養子的事業,葉鴻生決定親自給他帶孩子,幫他減輕負擔。孫琳琳斷奶之後,葉鴻生就去照顧孫女。葉鴻生常常出門買菜,穿著一領洗白的中山裝,手裡提著一個飄飄蕩蕩的布袋,兜里不超過十塊錢。

    他挨個走過每個菜攤。

    賣菜的農婦認得他,親切地招呼道:「大爺,今天有新蒿子杆!」

    葉鴻生買一斤。

    水果攤的小販也熱情攬客,呼喚道:「蘋果脆又甜,大爺不來兩斤?」

    葉鴻生又去買蘋果。

    農婦和小販們不會相信,眼前這個瘦高、白臉、微瘸的老頭兒就是此處州府的驃騎大將軍,服紫帶金,因為他身上什麼都沒掛、頭上也沒戴。

    葉鴻生捧起一個蘋果,用手輕輕婆娑,看看它皮色是否光潤,夠不夠紅。他不大能辨認出新品種的蘋果,你跟他說這是什麼品種,值多少錢。只要不太離譜,他都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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