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頁

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葉鴻生閉上眼睛,臥在雪地里。

    他身上還留下什麼?

    也許只有最無用、最稀薄的一點呼吸。

    在滴水成冰的嚴寒中,葉鴻生曲起身子,像抱住棉花一樣抱住雪堆,覺得很舒服,他很久沒有這樣舒服地打個盹。

    半夢半醒之間,他的思緒也像飛雪一般,飛向遙遠的過去。

    多年前,他的父親去世,母親患上肺癆,一家人搬到鄉下節省用度。隆冬時節,母親需要找大夫。葉鴻生奔出門,心焦地尋船,要上城裡請西醫。那個冬天格外寒冷,水路要過幾個彎。葉鴻生開的價格不足以說動船家,只好自己下水。十二月的天,他把衣服脫下來,船家給他包起來防水。他負著一個包袱,逆流而上,游水趕路。

    水中不見游魚,只有碎冰。魚兒都躲在水下溫暖的地方。

    葉鴻生一個人在寒流中奮力划水。

    那時節,他十七歲。

    到城裡,葉鴻生穿上衣服,找到醫生家,求他出診。醫生正在暖房裡吃飯,本來不想在壞天氣出門,看著診金和他苦苦哀求的份上,答應出診。

    葉鴻生跑到碼頭,包下一條好船,把醫生帶回家。

    燒暖火爐,服過藥,他母親的病情得到緩解。葉鴻生放下心來,送醫生回城裡去。回家的時候,他看見河灘邊有人燒紙。一個穿藍花襖的女孩在河邊悲泣。

    葉鴻生過去一問,得知女孩子的母親已經病逝,沒有錢請醫生。

    葉鴻生也沒有錢,搜遍口袋,只能給她一塊大洋。

    少女哭著,與他傾訴一番。她逝去的母親操著皮肉賤業。為保生計,母親把她隨便嫁給一個有菸癮的男人。男人要抽鴉片,不惜拿她換大洋。她母親離開人世,終於解脫,可她還看不到指望,要繼續做個有丈夫的jì女。

    葉鴻生心裡不知多麼難過。當他感到不幸的時候,總有人比他更加不幸。

    少女對他說:「我要找個喜歡的人,逃出去,跑到一個大公館,去做女傭人。」

    她的臉凍得發紅,掛著殘淚,努力幻想著。

    葉鴻生不忍心打斷,一直點頭,鼓勵她保持樂觀。

    像這樣不識字的鄉下少女太多,除了會做飯、做女紅、服侍別人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能做的。店鋪不會要她,她不會管帳,只能賣點小雜貨。葉鴻生心想,就算她去做女傭人,也不見得會好。亂世之中,一無所有的弱者總是要被人欺負,被人踐踏的。

    分別之後,葉鴻生沒有再見過她,逐漸淡忘這碼事。

    她只是千千萬萬可憐人中的一個。

    葉鴻生家道中落,很明白這些窮人的宿命。越是貧弱的人,世界從她身上拿走的東西越多。她年輕、樣子可愛,還會引起人們的憐愛;倘若她年華不再,稚嫩的心靈也變得醜陋,她的消逝不會觸動任何人。

    世人多愛錦上添花,為強者喝彩。虎落平陽也會有人結交,強者再落魄都是有價值的。弱者除了依附他們,慣常就是去欺凌更弱小的人。最最弱小的那些,沒人聽到他們的聲音,轉眼被命運吞噬,像墊腳石一樣鋪在路上。

    葉鴻生很早就感受到這一真相,知道書本上的幸福、溫暖對於很多人來說,距離是多麼遙遠。現實生活布滿了不可消除的陰暗與污穢,就像影子一樣無處不在。從某個時候開始,共產主義思想強烈吸引住他,讓葉鴻生無法忘懷。

    參軍後,他見過很多有地位,有知識的上等人。他曾經接待過一位太太,夫君在國府供職。這位太太心地善良,決心做一些義舉,幫助窮人。她的計劃需要軍隊配合,阮君烈的部隊給過她一些幫助,意在巴結她的丈夫。行動中,她發現種種弊端:軍人的粗率、環境的惡劣、窮人的貪鄙等等,讓她很不適應,善舉沒法達到預期結果。

    回南京後,她寫出好幾篇時評文章。

    阮君烈拿著報紙,嘲諷道:「她在和誰撒嬌?辦一點屁事,生出這麼多口水!」

    對這些書生氣的人,阮君烈不大耐煩,譏評為「成事不足、牢騷有餘」。

    葉鴻生倒是覺得她不錯,是個好人。

    葉鴻生認為,人們是有階級差別的,一位上層的太太可以發牢騷,產生悲觀情緒,這不影響她的生活,但是一個身不由己的貧苦少女沒有沉溺於悲傷的權利。如果生活在不幸里,她最好把苦澀吞咽下去,快一點、儘量多的吞咽下去,極力忍耐,否則她就無法生存。

    葉鴻生認為,不同階級的人存在利益糾葛,個體很難說服一個階層讓渡自己的權利。只有被剝削的弱者團結起來,不再互相欺凌,真正團結起來,才有機會打破不平等。為此,他願意獻出一生,去幫助他們。

    阮君烈不承認這種差別,不喜歡這種論調。

    葉鴻生並不介意。

    只要把其他人解放出來,阮君烈有什麼要求,葉鴻生都樂意為他效勞。葉鴻生心想,我可以做子然的僕人,做他一個人的奴隸,任他驅使。

    阮君烈依然不認可,遠走他鄉,他失去了他。

    如今,葉鴻生汲汲以求的夢想又遭到擱淺。他半生努力的事業像一架無法停止的戰車,走向癲狂,讓他跟不上去。葉鴻生早就做好準備,做一個士兵,打一輩子仗,但是他沒想到鬥爭的形式越來越複雜,遠遠超出他的想像力……

    葉鴻生想不明白,大家的信念本來要「治病救人」,為什麼犧牲這麼多同志?關押這麼多朋友?他們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幫助所有受壓迫的人,現在都不需要了嗎?如果領袖說得不對,為什麼這麼多人都贊同……

    葉鴻生臥在雪地里,頰邊一陣cháo熱,好像有一脈心血從他的眼眶裡溢出來。

    大雪無垠,枯葉無法在寒枝上停留,落在水中。

    他一生的努力,到底有沒有希望讓這個世界變好一點?有沒有希望,給舊世界帶上黑紗,讓新世界展開翅膀?應該以怎樣熱情、正直、寬大的心腸,來酬答這反反覆覆的失敗?

    葉鴻生不斷地問自己。

    在無盡的寒冷中,葉鴻生的心臟發出一聲碎裂聲。大千世界猶如一面面鏡台,應聲破碎,俱化作微塵。一切沉入黑暗。

    他停止了呼吸。

    黑暗中,一片淡青色的煙霧若隱若現。

    一線天光的照耀下,葉鴻生慢慢睜開眼睛。他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一切是影影綽綽的。他在一片寬廣的江流中行走,宛若水中央。

    水邊長滿翠竹。竹子上灑滿斑斑淚痕,像是一千行眼淚。

    葉鴻生心想:我這是死了?還是快死了?

    他一陣莫名驚慌,急忙檢查身上,看自己穿什麼衣裳。他的手觸到身體,衣裳才顯現出來。葉鴻生仔細辨認,確認是共軍的軍服,大大鬆一口氣,安心下來。

    他放心之後,周圍變得更亮一些,霧氣散開。霞光給他穿上又一重紅衣。

    葉鴻生四下張望,發現周圍還有別人,他似乎看見了老政委、軍區司令、孫仲良等等,許許多多的人。眾人面目安詳,各自朝著上游或者下游的方向行走。葉鴻生看見他們,心中不由自主地湧起一種渴望,想要走進去……

    他沒有立刻走,他心中想起了阮君烈。

    子然在不在彼方?

    想著想著,葉鴻生的神智漸漸消散,他強烈地想走進去,步入江流深處,安眠下去。可他心中有個念頭,想念阮君烈,想見到阮君烈。他猶豫著,慢慢地邁步。

    恰在此時,岸上有人叫他的名字。

    葉鴻生回過頭,看不清來人。

    雲蒸霞蔚,有一個高冠闊衣的影子出現在竹林邊,對他呼喊,喊道:「回來吧!何必離開你的軀體,在四方遊走?捨棄你的身軀,恐怕會遇上兇險。」

    葉鴻生認出他不是阮君烈,扭過頭,要去東方,往霞光最盛的地方走。

    岸邊的人高聲吟唱,唱道:「東方不可以去!那裡有一個巨人,身高千丈,要搜羅你的靈魂。你去了就會消解無存。回來吧!」

    葉鴻生停下腳步,往南方走,往他的故鄉走。

    岸邊的人又唱起來,吟道:「南方不可以棲息!那裡有許多野人,額頭上長著花紋,毒蛇像野糙一樣多。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回來吧!」

    葉鴻生遲疑著,又往西方展望,要往西方去。

    岸邊的人吟道:「西方不要去!那裡一千里地全是流沙,廣漠而荒涼。如果你被流沙陷住,會落進無止境的深淵。不是你能棲身的地方,回來吧!」

    葉鴻生收回腳步,準備往北方走,往最蕭索的地方去。

    岸邊的人高聲呼喚:「北方不要去!層層冰雪封住山峰,到處都是雪花,你無法上到達天門。九重天上你也會遭遇到危險,回來吧!」

    葉鴻生無計可施。

    他在水中不斷地打轉,好像一尾大魚在水中遊動。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