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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還沒到晚上,一封電報傳到司令部,是蔣介石親自發來的。

    阮君烈站起來,恭敬地接過去,展閱一番。

    蔣介石電稱「黨國存亡,在此一舉」,親自要求阮君烈「不惜一切代價,將腹背的敵人擊潰,以解第二十八軍之圍」。他嚴厲命令「第十二集團軍餘部出擊,限期兩日之內完成任務,為國軍盡忠!為民族盡孝!」

    好似被當頭一棒,阮君烈登時呆住。

    一種魂飛魄散的感覺降臨在他身上,他感覺到身上越來越冷,冷得像冰一樣。隨著他的魂魄一絲絲離開,熱血好像從他胸口奔湧出去,流到體外,一點一滴流出去,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如果不是士兵們還在場,阮君烈的眼淚差點就流了出來。看到他神色不對,他的警衛兵上前一步,探問道:「長官?」

    阮君烈站起來,揮一下手,說:「去通知大家,晚上開會。」

    警衛兵去傳令,阮君烈自己收拾一下,穿上軍大衣,把手槍揣在懷裡,往外走。他不知道該去哪裡,像遊魂一樣在鎮子裡穿行,慢慢飄到水邊。

    夕陽下,阮君烈定睛一看,原來是舊渡口。葉鴻生曾經坐在青石上,默默地看水波。葉鴻生的神態常常是憂鬱的,阮君烈曾經覺得他心事太多,現在想來,也許只是自己尚不知愁滋味。

    阮君烈咧嘴笑笑,跳到石頭上,注視著眼前天地蒼茫的景色。

    他拿出手槍,將兩枚子彈胡亂上膛。

    總統的諭令很明白,講清了一件事情。他必須帶著十五師和警備師,去為第二十八軍去送死,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為什麼他會那麼固執?第二十八軍雖然軍紀敗壞,司令也是個狗娘養的,但他們畢竟是王牌軍隊!裝備好,規模也大一些,比第十二集團軍中用,值得保下來用。

    「為國軍盡忠,為民族盡孝……」阮君烈默默重複了一遍,悲傷地笑了。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第一次見到蔣公。

    那個時候,他在陸軍學校學習,蔣委員長去演講,他心cháo澎湃,一直拍手。蔣委員長舉止端嚴,翩翩有軍人風度,講話的時候,清越的江浙口音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阮君烈覺得講得非常好。後來抗戰爆發,他憑藉著忠誠與毅力,種種周旋,得到了委員長的青眼。

    委員長親自給他佩劍,把中正劍送給他,叫他勇往直前,抗擊侵略,永遠不喪失氣節。失敗的軍人不可苟活,應當用劍自裁。他接受了佩劍,感到無上榮耀,決心不辜負鈞座的期望,把生死置之度外。

    阮君烈哽咽著,用力吞一下淚水。

    葉鴻生算得了什麼?

    坦白講,每當他想起葉鴻生,內心還是止不住地悸動,甜蜜與苦澀糾纏在一起,一言難盡。但是……葉鴻生膽敢站到蔣公的對立面,他肯定是國家和民族的敵人!他可以捅死葉鴻生一萬次!哪怕事後心碎夢斷,他也在所不惜!

    在他心中,蔣公不僅是自己的恩人,還是國民黨的領袖,是黨國的靈魂。

    想到這裡,阮君烈劇烈地抽氣,快要無法呼吸,呻吟道:「鈞座,你為何一意孤行?如此狠心……」

    眼淚順著下巴往下落,他心中卻在鄙夷自己。

    這種犧牲必須的,阮君烈對自己冷語。都是為了黨國。

    他自己的心也是一樣狠,不管十五師是不是想回家,反正是要為他死的。因為他們是屬於他的,不會輕易違背他。

    阮君烈忍不住笑起來,不知笑什麼。心臟好像被捏住,有一種窒息感。

    他只是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罷了。鈞座是看重他的。

    他不是士兵,是一名高級將領,所以待遇肯定是不同,這也是他應得的。事實證明,其實沒有太大不同,這是他的可笑之處。

    阮君烈無法說服自己去憎恨他愛戴的領袖。總統親自發電報來,說明利害,這是一種仁慈與善待。阮君烈相信,在自己犧牲的時候,他會悲傷的。總統克服內心的悲傷,嚴峻地命令他「兩日之內完成任務」。他應當化悲痛為力量,好好表現。

    可是,阮君烈不知該以怎樣的方式發布命令,士兵們已經知道外面的情形,他們不會願意去給第二十八軍擋槍!會軍心潰散!無法戰鬥!

    到時自己該怎麼辦?

    他沒有勇氣跟蔣公講:「我的士兵不會開拔,他們不干。我恐怕指揮不了。」

    他沒有勇氣。

    倘若他無法號令軍隊,活著還有什麼價值?

    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了徐正恩的話,徐正恩說:「不想失去蔣公的寵信,我常常違心奉承……」

    阮君烈不由自主笑出來。是的,他說不出口,自己也說不出口。不說的話,他又如何去跟士兵說?如何接受士兵的失望與詰問?

    阮君烈默默舉起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落日的餘暉照耀在水面上,撒下一片金光,他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水面上倒映著一個青年軍人,目光中流露出怨毒,好像蘊含著兩團黑火。即使如此,他英慡的摸樣也沒被扭曲殆盡。阮君烈看著水中的倒影,精神錯亂地想著,此人就是葉鴻生最心愛的事物,是葉鴻生撲心撲命想保護的人。殺死他,我也能贏回來!

    阮君烈在一種極冷和極熱的情緒中發抖,扣動扳機。

    手槍咔噠響了一聲。

    一團黑暗的影子膨脹起來,猛然朝他俯衝過來,將他整個吞噬下去。耳畔響起尖銳的鳴響,還有無數的聲音在一起翻湧。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沒有死,只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發子彈是空的。

    一剎那死亡的籠罩,讓阮君烈眼前出現了幻覺。他似乎聽到了很多聲音,有葉鴻生的聲音,金生的聲音,還有他父母親的聲音……

    阮君烈冷汗涔涔,放下槍,緩和一下情緒。

    剛才,他似乎聽見了他父親的聲音。

    阮君烈不由想起他的亡父,想起了他父親臨終的時候。

    阮公死於抗日戰爭初期,配享廟堂,名字鐫刻在金陵的石碑上。臨終前,他父親囑咐他說:「要為民族爭平等!為人民爭自由!」

    他相信,他父親的靈魂已經穿過雲層,與眾人仰慕的世代英魂同在。他現在滿懷怨氣地死去,能見到他父親嗎?可以去同一個地方嗎?會在同一朵高高的雲層上嗎?

    倘若見到他父親,他該說什麼……

    他父親見到他,肯定會問:「民族獲得平等了嗎?」

    他怎麼回答?

    「有」或者「沒有」,還是「搞不清楚」。

    他父親必然要問問清楚。

    他只能講:「抗戰取得勝利,但是雅爾達協議一出,美方冷酷嘴臉暴露,與蘇俄達成密約,出賣黨國利益,無人不憤怒。為了戡亂,獲得軍事援助,我們不得不行權宜之計。」

    他父親肯定很傷心,會再問:「人民過得怎麼樣?」

    他怎麼回答?

    他是說:「我忙著在戰場上爭勝負,人民的事只好隨他們去。」

    他還是說:「黨內的事情都鬧不完,實在顧不得那麼多!」

    阮君烈不能想,一想就痛入骨髓,熱淚急涌。他把槍放下來,對著茫茫江水,思緒萬千,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滾,哭得止不住。

    他又想起好多好多。

    阮君烈想到第二十八軍的司令,他還沒去把他打死,白便宜這個狗娘養的;還有桂系那幫人,自己死了他們會不會很高興……眼前掠過他曾經的戰友、同僚。想來想去,他發現,其中沒有一個人能全心信賴,交託性命。別人對他也是如此。

    所以他不會讓十五師給別人賣命,幫別人突圍。

    阮君烈含著淚,慘笑一聲。

    這是一場無法挽回的敗局。就算他早點領悟敵軍的戰術,他也不敢這個風險,把生存的希望全然寄託到友軍身上。未知的風險太大。

    阮君烈忍不住又想起葉鴻生,葉鴻生是個例外。到了眼前的絕境裡,他唯一能相信的就是----葉鴻生不會殺他,其他人都很難說。管他什麼友軍不友軍,難說不是包藏禍心。如果葉鴻生是國民黨,他應該可以信任。可惜,葉鴻生是共產黨……

    阮君烈盪不盡綿綿心痛,呻吟了一聲「賓卿」。

    難道他的人生就要在這一刻結束?

    對鈞座的決定無能無力,對黨派的分崩離析無能為力,對所有的失敗、痛苦、不如意統統束手無策,無法抗爭,只能槍斃自己。

    殺死自己,世上會有幾個人悲痛?

    除了父母兄弟,他大概只能報復一下葉鴻生。

    從小就是這樣,他贏不過葉鴻生,只能靠葉鴻生讓著。這一次,葉鴻生口頭上說不讓,其實還是謙讓一次,但他還是輸掉,輸得莫名奇妙。其他人自毀長城,他無計可施,找不到出路,只能對著葉鴻生尋死覓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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