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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丁雲鵬嘆息道:「你有所不知道。日本人撤走,軍隊來接管,說我有問題,把我的廠收走了。」
葉鴻生楞了一下。
丁雲鵬的工廠開在蘇杭一帶。抗戰勝利時,國軍接管的過程中,亂象頻生。丁雲鵬的工廠可以做軍工廠,順帶被人霸占去。
葉鴻生皺眉道:「你怎麼不與我說?或者讓羅先生告訴我?」
丁雲鵬苦笑一下。
葉鴻生追問道:「是誰?」
丁雲鵬猶豫著,說出一個名字。
葉鴻生聽了以後,頓時感到棘手。這個人他認識,是阮君烈手下的一個軍官,頗受重視。
葉鴻生皺起眉頭,不做聲了。
丁雲鵬觀察他的顏色,幫他開解道:「算了,我也不準備要回來。不麻煩你。」
葉鴻生想開口承諾,又覺得不好去見阮君烈,先閉住嘴。葉鴻生心中懊惱,倘若丁雲鵬一早來找他,肯定能辦妥。
葉鴻生又問:「你家裡人呢?還好嗎?」
丁雲鵬面上露出傷心,說道:「前些日子,芸芸難產去世了。」
葉鴻生心頭一顫,沒想到他接連遇禍,人生這樣坎坷。
葉鴻生給他倒酒,說:「節哀。」
丁雲鵬流下淚來,用手擦一下,哽咽道:「當時我也想死了算了,沒有錢,還是羅先生幫著做的喪事。」
葉鴻生想起來,丁雲鵬跟羅鼎文關係很好,曾經是羅鼎文的學生。
丁雲鵬一腔熱血,不聽從父母之命,要工業救國,遭到家庭反對,是羅鼎文借錢給他。
丁雲鵬把羅鼎文當做恩人。
果然,丁雲鵬悲切地說:「我渾渾噩噩的,沒有趕上羅先生的葬禮。現在沒事了,我要來看看他。」
葉鴻生默默給他倒酒。
羅鼎文的家鄉是在A市郊縣,被刺殺後,骨灰移回到家鄉下葬。
葉鴻生安慰丁雲鵬。
丁雲鵬喝了一會酒,淚乾了,顴骨微微發紅,憤然道:「今天學生遊行,我也看見了。為什麼現在還有這種事情,我們不是勝利了嗎?為何受這種侮辱?」
葉鴻生陪他飲酒。
丁雲鵬繼續說:「軍人怎麼如此冷血?對學生兇殘,甘做鷹犬。」
葉鴻生心中慚愧,低聲說:「今天沒凶學生。」
丁雲鵬瞥他一眼,固執道:「我看見他們拔刀。」
葉鴻生沒法子,說:「又收起來了。」
丁雲鵬放下酒杯,看著葉鴻生,目光閃爍,壓低聲音說:「賓卿,你知不知道?羅先生的死和今天在場的那位長官,似乎有些關聯。」
葉鴻生大吃一驚,愕然望著他。
羅鼎文是共產黨的事情,憑丁雲鵬和他的關係,應該是知道的,但他並不知道葉鴻生的真實身份。丁雲鵬興辦實業,沒有加入任何黨派;羅鼎文辦事謹慎,事關葉鴻生的性命,他不會透露這種情報。
羅鼎文的事情,葉鴻生是從阮君烈那裡得知,隨後告訴羅鼎文,讓他逃命去,不幸沒逃掉。
不知怎麼的,羅鼎文似乎和丁雲鵬提起過阮君烈。
丁雲鵬居然記住了。
葉鴻生萬分後悔,不該與羅鼎文說那麼詳細,斷然否決道:「跟他沒關係!」
他的強硬反應讓丁雲鵬吃了一驚。
丁雲鵬皺著眉頭,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沒有?」
丁雲鵬看葉鴻生的眼神不像剛才那麼親切。很顯然,他想起來葉鴻生是國民黨,和阮君烈一樣,還是他的同僚,而羅鼎文是共產黨。
雖然大家是好朋友,但是立場不同,友情很難保不變質。
丁雲鵬的眼神變得警惕起來,審視著葉鴻生。
葉鴻生百口莫辯,不能吐露實情,只好說:「嘯林,羅先生的事情我也很難過,但是軍隊不管這些的,你知道嗎?」
丁雲鵬冷哂道:「怎麼不管?一刻不停地打仗,搶錢,人殺得少了?」
葉鴻生又吃一驚。
看來阮君烈樹大招風,先是部下惹出麻煩,讓丁雲鵬遭到不幸,後來又神使鬼差,卷進羅鼎文的死訊,讓丁雲鵬記住了。今天,阮君烈出兵阻攔愛國學生的遊行,被人看見,被丁雲鵬看見,這都不是好事。
丁雲鵬只怕是恨上了阮君烈。
葉鴻生的心念極速閃過,在想要不要替阮君烈辯解,可是說不出口,一來丁雲鵬會認定他在袒護,二來阮君烈馭下不嚴,鬆了一下子,惹出麻煩,好像沒辦法開脫得一乾二淨。
世道艱難,丁雲鵬過得越來越不好,很多人過得不好,但是阮君烈紫袍加身,越來越富貴……
葉鴻生忽然很怨怪周儀,如果不是周儀開口,把阮君烈扯進來,也許不會這樣。
葉鴻生心想,為什麼他一開始會覺得見到阮君烈是好事?
這明明是一件壞事。
讓阮君烈的名聲變壞了。
很多人都會覺得阮君烈冷酷無情,沒血性,不夠愛國。
葉鴻生一時懊惱得不行。
葉鴻生沉吟片刻,順著剛才的話茬子,委婉道:「嘯林,軍人雖然殺人,也只在戰場上殺。暗殺是軍統的事情。」
丁雲鵬垂下眼帘,默默喝酒。
葉鴻生與他寒暄一陣,又說:「嘯林,你的事情可以交給我。我會去找阮將軍,幫你把廠子要回來。你重新開始吧?」
丁雲鵬詫異地抬起眼皮,望著葉鴻生。
他的眼神讓葉鴻生微妙的感覺到,事情不妙。
果然,丁雲鵬的面色陰晴不定,沒有吐露感謝的話,而是說:「你和他關係很好?」
丁雲鵬一開口,葉鴻生就發覺,自己已經錯過了幫忙的時機。
剛才他就應該承諾下來,現在晚了。
丁雲鵬很聰明,他意識到,葉鴻生並不夠關心自己,他是想幫阮君烈擺平麻煩。
為什麼葉鴻生要這樣做?丁雲鵬不是很清楚。自己什麼都還沒說,葉鴻生怎麼如此敏感,好像已經知道了什麼。
丁雲鵬收住口,用一種略帶疏離地目光看著葉鴻生。
葉鴻生不敢否認下去,承認道:「我們還算熟,他沒有那樣不講理。嘯林,我會幫你的,不用擔心。」
葉鴻生對丁雲鵬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試圖讓他安心。
丁雲鵬卻沒有開口說「好」,依然沉默著。
葉鴻生笑道:「他做過我的長官,許久不聯繫。我們不在一處辦公,不知容易不容易約見。嘯林,我一定會去找他,給你一個公道。」
葉鴻生解釋一番,試圖說動丁雲鵬。
丁雲鵬沒有繼續飲酒。
他將杯中的殘酒放下,又掏出一些錢,一併放在桌面上。
丁雲鵬說:「我先走了。賓卿。」
丁雲鵬站起來,對葉鴻生稍微點一下頭,離席而去,向著門口走,速度很快。
葉鴻生忙站起來,叫他的名字。
小二見有人跑單,迅速跑來堵住葉鴻生,請他結帳。
葉鴻生掏出錢,扔在桌上,轉身追到門口。
等他開門的時候,丁雲鵬已經消失在門外,與人群融合在一起。
葉鴻生四下張望,沒有看到。
葉鴻生站了片刻,發現自己太著急,忘記拿帽子。
他回到館子裡,在桌邊拾起警帽,憂心忡忡地看著上面的警徽,用手指觸上去,摩擦了一會,想心事。
想了好一會,葉鴻生才慢慢戴上。
葉鴻生回到警局,又馬不停蹄地忙了半日,與周儀商量案子。
晚上到家,他又想起丁雲鵬的事來。
丁雲鵬是個好人。
葉鴻生安慰自己,關係到阮君烈,他變得太敏感了。
丁雲鵬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阮君烈擁兵數萬,怎麼也不會被他傷害。
葉鴻生這樣想著,又自責起來。
如果他一開始就熱情點,不要那麼慎重,提出幫忙,也許丁雲鵬不會走掉,一個人又走到料峭的寒風中。
葉鴻生決心找個機會,想辦法和阮君烈見一面,彌補一下丁雲鵬。
不管阮君烈多不想看見自己,就當公事公辦好了。
葉鴻生如此想好,終於睡著。
可惜,那天之後,他一直沒機會見到阮君烈。
沈崇的案子落在警察局,好像火炭放在爐子上燒,沒有一天能安穩。
迫於民怨,駐華美軍本來準備將兇犯遣送回國,遭到壓力,改口將在軍事法庭審判此案。
案件一天不審理,事態一天得不到平息。
雖然政府提出備忘錄,聲稱必定懲凶、賠償,杜絕此類事件,但是同時也表示「美軍撤離」的政治聯想不可取。
警察廳頭痛得要命。
沒過幾天,學生們等不及,又爆發了示威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