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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36:11 作者: 香葉桃子
    葉鴻生與圓慈大師靜靜地看著螞蟻。

    螞蟻們一隻一隻鑽進去,全部不見了。

    圓慈大師抬起頭,說:「葉施主,你心腸很軟,不像當過兵的人。」

    葉鴻生微微笑起來:「之前也有人這麼說過。」

    圓慈大師合掌:「立地成佛,你一定會有福報。」

    葉鴻生看著天空,嘆息道:「我只是打仗打夠了,不想看到人死。」

    圓慈大師看著他,說:「人總是要死的。葉施主,你好好想想。」

    葉鴻生不語,看著雨滴。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過半個時辰,天放晴了。

    葉鴻生準備走。

    圓慈大師讓他帶上傘,以防萬一。

    圓慈大師說:「你想好再來。不來也行。」

    葉鴻生走了,徒步走回阮家的公館。

    一路上,他走過了米店和銀行。

    一大群男男女女正在哪裡搶米,他們衣衫襤褸,叫著,鬧著,拼命地往前擠,像螞蟻一樣。

    物價太高,通貨膨脹,好多人已經吃不起飯了。

    米店的門被砸開,一大群人衝進去,想搶一點米飯出來飽腹。

    警察很快趕來,帶著槍械,像趕鳥獸一樣驅趕他們。

    米店空了,人群散掉,地上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幾片血跡。

    葉鴻生往前走,路過一家銀行,生意依然很好。

    鋥亮的汽車開出來,銀行買辦驅車出行,穿著西服,叼著美國煙,腿上坐個穿旗袍的女人。

    路上汽車不少,全部是軍牌。各路國大代表,軍官總長正趕去自己的小公館,運籌帷幄。

    搶到米的人快活地跑回去。

    還有些人沒搶到。

    小乞丐靠在樹上,快要餓倒了,面黃肌瘦地,對他伸出髒污的手:「長官,行行好。」

    葉鴻生給了他幾個錢,小乞丐欣喜若狂地磕頭,跑去買吃的。

    小乞丐剛買了個燒餅,被人搶走,順手打兩拳。

    他哭號起來。

    葉鴻生去買了一個餅子,遞給他。

    小乞丐顧不得擦淚,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時間不早了,阮君烈要回來了。

    葉鴻生加快腳步。

    葉鴻生穿過一大片燈紅酒綠。

    電影院上貼了巨大的海報,艷麗的女明星躺在上面,慵懶地躺著,櫻唇微啟。

    天色變暗,舞場也開了,歌女們的聲音飄出來,唱道:「噯呀噯呀呀,郎呀,採花兒要乘早。」

    一大幫小開與軍官們正湧進去。

    葉鴻生逆著人流,急忙叫一輛黃包車,講出地址,說:「抄個近路。」

    黃包車跑起來,在小巷裡鑽來鑽去,拉到目的地。

    葉鴻生跳下來,跑過去。

    阮君烈的府邸很氣派,門口站著配槍的警衛,閒人不敢靠近。

    只有個賣花的老太太,坐在樹蔭下面,籃子裡放著花。

    葉鴻生買了一些桂花,帶進門去。

    阮君烈已經到家了,正在換衣服。

    廳里隱隱飄動香氣,廚房果然做了他喜歡吃的火腿冬瓜湯,還有油爆蝦。

    葉鴻生站著廳堂里,不知道該不該坐。含香他見過一次,是個漂亮的女人。含香一見他就扭過臉,緘口不語。

    阮君烈從書房裡走出來,對他招手,說:「就我們兩個,她打牌去了。飯已經燒好,待會上桌。」

    阮君烈怕熱,只穿著襯衣,下面穿了一條軍褲,說:「我有點餓,去廚房叫他們加個菜。你到書房裡拿報告看看,待會我們商量。」

    阮君烈轉過身,去廚房。

    葉鴻生將丹桂插在客廳,自己走去書房。

    阮君烈的書房被含香掛上一道水晶珠簾,叮叮咚咚的,像一串串閃光的雨滴。

    阮君烈平時嫌煩,珠簾全束起來。今日他不在家,僕人來打掃房間,又按姨太太的意思,給放了下來。

    葉鴻生撥開珠簾,走進去,看到桌上放在第十二集團軍的日常軍報,下面壓著一張內參報紙。

    葉鴻生抽出內參,看到上面寫著張靈甫被共軍打死的消息。

    這位師長陣前失利,被包圍後負隅頑抗,被共軍圍堵三天兩夜,殲滅三萬士兵。他本人被當場擊斃,肝腦塗地。

    葉鴻生捉住這張報紙,臉色蒼白。心中好像炸開一個雷,變得雪亮。

    這就是下場!

    他呆在第十二集團軍里,阮君烈早晚是這個下場。

    葉鴻生一下捏緊了拳頭,把報紙捏皺了。

    阮君烈早晚會被他的同志們打死,像碎片一樣被炸飛。或者被抓住,阮君烈拒不投降,只好拖出去槍斃,腦門上開洞。

    一簇子彈擊中他的腦袋,打碎他,變成一大片血花。

    葉鴻生痛苦地說不出話,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沒有一處不難受。

    他撣一眼,看到阮君烈脫下的軍服也擱在椅子上,急忙拿起來,像救命稻糙一樣摟住,掩在懷裡。

    葉鴻生將軍服摟在胸口,一陣巨大的悲傷像漩渦一樣,將他吸入其中。

    十多年來,他沒有捨得對阮君烈說一次「不好」、「不對」,處處順著他,想讓他高興一點。阮君烈說什麼就是什麼,想要什麼他就給什麼,幾乎沒有過保留。

    阮君烈叫他,他就答應,急急忙忙地走過去,生怕慢了一秒鐘。

    不管阮君烈提出什麼要求,他都不會扭過頭去。

    他可以半跪著,給阮君烈擦手,幫他更衣。他從來沒有對什麼人,什麼東西下跪過,連他的信仰,他也是站著去相信的。

    但是,現在……他就要害死他了!

    他最捨不得,每時每刻都要讓著的人。

    葉鴻生心如刀絞,被一陣暴雨般的疼痛所淹沒。這種痛苦的感覺,在他發現妹妹去世,小小的外甥也沒了,竟然尋也尋不著的時候,曾經有過。

    他找了外甥幾日,隊伍要開拔,他就走了。他的心腸居然這樣硬!

    為了打仗,他忽略心口的傷,慢慢地,疼痛的感覺淡掉,消失了。

    他以為好了,不會再難過。沒想到今日,他又排山倒海的疼起來,傷口剜得更深,流出來的血更多,簡直是要把他傷透了……

    葉鴻生一路走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信心和決心,這剎那又鏘然一聲,潰出裂痕,就像他心口裂fèng一樣,深深地,幾道鴻溝,不斷往外滲漏……滲漏……

    葉鴻生捉著阮君烈的軍服,上面還有一絲體溫,散發著主人的氣息。

    葉鴻生不由自主地將軍服貼在唇邊,溫柔地親吻著,就像在親吻他永遠不能觸碰的夢中人一樣。

    從見到阮君烈的那一天,他就明白,這輩子註定是沒有指望的。

    阮君烈是個男人,喜歡女人,也討女人的喜歡。

    阮君烈是他恩人的兒子,現在又成了他的上峰,仕途正隆。

    已經分開的兩個人,為什麼還要相逢……

    明明什麼都不同了。

    不一樣的性格,家世,官銜品級,行事也不同,兩人的前途更是南轅北轍,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為什麼老天非要他們重逢?

    難道就是為了讓他殺死阮君烈?親手把阮君烈推向槍口?

    葉鴻生痛苦地想著:這事根本無法接受……

    葉鴻生陷入的思緒,一時情難自禁,有些恍惚。

    「啪唦唦----」幾聲清脆的響,打斷了葉鴻生的思緒。

    軍人的警覺與克制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迅速放下軍服,回身望去。

    門口什麼人也沒有。

    珠簾攪動在一起,發出嘈雜聲。

    葉鴻生拿起軍情簡報,走到珠簾前面,遲疑著。他輕輕撥開一串串水滴,向外望去,看到阮君烈站在窗台前,背對著自己,正在吸菸。

    確切的說,阮君烈沒有吸菸,他只是手上夾著一根煙,一動不動地望著外面,不知道在看什麼。

    菸頭燒出一截子灰,落下一點點,落在他腳邊。

    葉鴻生叫了一聲「子然?」

    阮君烈回過神,向餐廳走去,說:「我們吃飯吧。」

    葉鴻生跟在他後面,走向餐桌,拉椅子坐下。

    桌上已經擺好飯菜,熱氣騰騰的湯放置一會,是溫的。

    阮君烈對僕人做手勢,讓他給葉鴻生盛湯。

    葉鴻生接到手裡,喝了半盞,問他要不要嘗嘗。

    阮君烈沒有回答,讓人把葉鴻生喜歡的油爆蝦,蜜汁藕片放到他面前,給他吃。

    葉鴻生默默地吃。

    阮君烈好像忘記了軍情的事,一句也沒有提起,就這麼沉默著,偶爾說一句話。

    葉鴻生吃完,站起來告辭。

    阮君烈心不在焉地點頭,讓人送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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