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2023-09-26 20:32:18 作者: 安寧
    她清聲連笑:「她叫我來陪你聊聊天。」

    出於一種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我對這位美麗的陌生女子有莫名的好感,而且此刻我確實需要一個傾訴的,她比年邁花甲的連華修女與我來得貼近。

    「認識嬤嬤是我在十二歲那年,」我又躺下,想到了什麼隨口就說什麼。「我離家出走,像條沒有人要的小狗,和別的沒有人要的小狗打了一架,之後又被一條真正的野狗欺負,我飛跑結果撞上路過的嬤嬤,她把我撿了回來,我在這住了一個星期。從那以後我時不時就過來一趟,多數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來懺悔、告解,尋求心靈上的一份安寧和平衡。嬤嬤對我很好,就像對待她的孩子,其他修女也很好。」

    我沉默了,從某種形式上言,這裡是我的家。如果當年我的人生中沒有這一處緩衝點,很有可能現在的我會正躲在某條陰暗的小巷裡吸著大麻或是因打架殺人而蹲進了監獄。而基於一種恐懼失去的自私,我不肯和任何人分享這兒。在這裡,我能夠獲得完整的關注和愛護,連華院長有時近似母親的替代。

    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用得著這一個小秘密的時候,是不是潛意識裡我一直害怕一直擔心會有

    這麼一天?所以才一直都對他有所隱瞞……

    「所以連華不贊成你入教。」清悅的聲調打斷了我的思緒。「其他修女也不贊成。教規嚴苛的束縛不是憑想像可以感覺得到的。」

    我對著天空笑,到今天連華修女仍然把我當作八年前那個十二歲的小孩來疼愛。「嘿,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從第二次到這兒來開始,我偷偷準備了一個小本子,如果我想當修女就在上面畫一道橫槓,很想的話就畫兩道或三道,下次再來如果已經不想當修女了就劃掉橫槓,一道兩道三道都是隨心情而定,如果還想就加畫槓槓。以後每來一回本子上的橫槓就或加或減,八年來在那小本上畫畫刪刪,畫得多刪得少。」

    我潤了潤唇:「好笑的是有一回我把上面的橫槓刪得一道不剩,而最近的一次卻連夜把整個本子畫滿為止。」

    「打擊再大有一天也會過去,而一旦入了教你就永遠無法退出,你不認為應該更慎重一些嗎?」她流露出憂慮。

    「如果我告訴你,當一個念頭在你的意識中反覆出現,整整八年持續不去,八年後你要做那件事的強烈想法,已經到了你不能不去做它的程度,你認為有道理嗎?」思路逐漸理出了頭緒,我不知道是在告訴她還是想說給自己聽,「也許多年來我一直就在等這樣一個契機。」

    一個可以促使我最後下定決心的成熟的時機,我慢慢坐起來,似乎是想通了,卻又似乎是若有所失。

    「這個根本不成問題。」八年前我就想好了要她答應的辦法,「如果我在她面前把兩隻手腕的靜脈都割開,你說最後她會不會答應?」

    她震驚不已,繼而是更深的憂慮:「你當真這麼決定了?」

    二十一年對「一生」而言或者很是短暫,然而女人的一生除了還未結婚生子,還有什麼我未經歷的?在大喜大悲之後,對生命的愛恨嗔貪怎麼可能會不看淡。

    「事不宜遲,明天我就加入嬤嬤的行列。」雖然不想承認,我知道我有一半是在賭氣,母親不能留在世上陪我,如風----不在乎我,我不相信連最疼我的嬤嬤也不要我。

    那女子不以為然地看著我,「至剛易折,你太固執了。」

    心頭微震,記憶中有誰也曾說過我固執?

    她看看表,站起來拍拍褲子:「我該走了。」說完卻又蹲到我面前,用一種說不出來的深沉的滄桑目光看著我說:「請聽我最後幾句話,當你心裡還愛著一個人時,你永遠無法強迫自己去愛上任何別的男子,包括上帝。另外,你或許可以逼迫連華屈服,但你的任性只會使她那餘下的半生都在悔恨中渡過。」

    她站起來,「除非你承認自己軟弱得一無是處,否則就不要一徑地縱容自己逃避問題。」飄然而去。

    我扛著有些昏沉的腦袋再次躺下,對頭那方牆檐上的天空兀自發呆。

    ☆☆☆ ☆☆☆ ☆☆☆

    肅穆無人的謐靜的教堂里,我主耶蘇在十字架上向世人呈獻他永恆的悲憫的微笑。我穿著黑袍戴著修女帽,用無聲的句子向主述說我的際遇,告解這許多年來的罪過。懇求他給我寬恕和指引。

    在聖壇前從早上跪到下午,我忘了時間,忘了身在何方。直到身後教堂的門發出「吱呀」一聲,緊接著是一陣紛沓雜亂的腳步聲,我聽到一聲尖叫,「瀟瀟!你不會真的----」

    雨盈?!我惶惑地想起身,教堂一陣傾斜搖晃,我又撲在了地上,這才察覺雙腿因跪壓過久而劇烈麻痹,腦袋暈眩得十分厲害。我回過頭去,迅即驚愕得都忘了要站起來。

    父親、梅平、林智、冷伯父、冷伯母、雨盈、澄映和方澄征,還有昨天那位陌生的女子,一個個臉上都是震驚過度以致作聲不得的神情。我被他們的陣勢嚇住了,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雨盈已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還跺著腳叫「不要!瀟瀟不要!」

    她沒來由的哭喊弄得我手足無措,心頭更加惶急,一時之間什麼都說不出來。

    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響起,連華院長從裡間走出來,緊接著另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響起,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形逆著光線從教堂門口大步走進來,似乎在那一剎教堂里有萬千的幽靈飄過,空氣里瀰漫著令人心底發怵的陰寒。慌亂的眾人下意識地退到兩側,騰出無阻攔的過道,一臉憤然的林智才站出來又被梅平緊攥了回去,雨盈在看見他的瞬間也不自覺噤若寒蟬。

    意識被強烈的恐懼懾住,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飛撲向走到身側的連華:「嬤嬤!」

    再快也快不過那人疾如鷹勾的雙手,身子在下一瞬跌入他的胸膛,被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我狂叫:「嬤嬤!」

    「嬤嬤?!」緊繼一聲譏誚的森惻的冷哼,我的帽子被扯下,身上的長袍嘶聲裂為兩半,他抄起聖壇上的器皿砸向神像,與此同時將我攔腰箍離地面。

    我頭腳朝下動彈不得,只聽見「砰里磅踉」許多聲巨響,夾雜著女子的驚叫「如風!住手!」卻叫不住連綿震耳的「砰砰」聲!當最後毀滅的響聲嘎然而止,我被放了下來雙腳著地。一隻手抬高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顎骨,那個從地獄最底層脫身出來的鬼魅唇邊含笑,眼底卻是薄薄的一層碎裂的寒冰。

    「不忠的小東西,你要嫁給上帝?」

    我呆呆地看著他,身邊有誰在呼氣,說:「孩子,你嚇壞她了。」是嬤嬤的聲音!我條件反she地尖叫,「嬤嬤!嬤----」

    什麼東西?是什麼東西……我在哪裡?誰?是誰……在吻我……誰在撫著我……是誰的動作那麼溫柔,讓人眷戀呵……就像如風----

    我怔怔地望著那雙寒怒未去的黑眸,似焦灼,似憤怒,似懊悔,似疼惜,似狂躁和恐懼,說不清都有哪些,繁紛複雜得讓我無法辨認。

    他緊了緊貝玉般的白齒,手臂一帶將我掄轉到身側,正面對上連華。他陰聲細氣說:「聽著,你是用什麼儀式讓她入教的,就用什麼樣的儀式把她還給我,一個一個步驟來,再微不足道的細節都不許省略。」

    耳朵中鑽進他的說話聲,雙眼所見卻是像被聯軍洗劫過後的現場,老天!我傻了眼望向連華,她正和氣地答話:「這不可能。」

    如風的臉一沉,也和氣地笑了起來,然殘忍卻在那一笑中顯露遺:「要將這么小的地方夷為平地,我想我用不著出動轟炸機鏟土機就可以了。」

    連華微笑:「我們沒有退會儀式----」

    「識相的現在就去給我準備。」

    「也不需要。」

    「我再給你三十秒。」他雙手一夾,我在下一秒被舉上半空,昂首看我,他眼中稜角尖銳的冰碎仿佛就要噴將出來,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這次我絕不輕饒你。」

    他好可怕----

    「我----我----」我在天旋地轉中墜入無邊的黑暗。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第十二章

    我做了一輩子的噩夢。

    母親笑意盎然的臉龐眨眼間變得悽然欲絕,流著淚背過身去再不肯見我;又看見父親在遠處向我招手,我奔跑過去,那條路卻沒有盡頭,梅平牽著林智斜插出來,父親頭也不回跟著他們走了;遠遠地看見雨盈和澄映有說有笑地行過來,我放聲大叫,她們卻聽不見我,也看不見我,就這樣從我身邊走過;我在白茫茫的大霧中不知所以,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陣木魚聲和飄忽的吟唱:到如今回頭一覺真無趣,到如今,回頭一覺……你在找什麼?忽然之間有人問我,我回過頭去,如風含笑出現,我驚喜交加地撲向他,他卻笑著一步一步向後退,如風!我心神俱裂,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如風,如風……我在,有人說,如風嘆著氣飄了回來,我一把抱緊他又哭又笑,不要逗我玩……再不了……好,不玩了,他說,抱緊我……如風麼?好累……好累……

    誰在觸摸我的額頭?我費力地將沉重的眼皮撐開一線。

    「好了,終於醒了。」說話人大大鬆了一口氣。

    「梅……姨?」我無力地輕喚,她怎麼會坐大我的床----床頭掛著輸液瓶子,而左手手背傳來針尖扎著的刺痛,這是----醫院?

    環視圍在床邊的許多張既憂慮又歡喜的臉孔,虛弱地朝他們扯了扯嘴角,我乏力地合上雙眼,身體仿似被徹底掏空,就像是所有的骨肉和內臟都被剔離,只剩下一張皮囊,無法提起一點點的力氣。

    床沿開始下陷,「咔嚓」的關門聲響起,爾後有溫熱的氣息在我臉上每一處徘徊。

    「如風……麼?」我微睜開眼。

    映入眼帘的瞳子布滿淡淡的血絲,以往的清洌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掛慮褪下之後湧起的,他無掩飾的疲倦。

    我抬手想碰他的臉,「你怎麼了……為什麼……這個樣子?」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又吻,在我身邊躺下,極其輕柔地扶高我的頭讓我枕著他的手臂,然後他兩手交互纏繞環著我的脖子,身體緊貼我的身體將頭埋在我的頸窩,就像一個安全感匱乏的孩子想尋求某種依賴和慰藉。我整個因極端的意外而愕然到無心復加,這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集商界之王與情壇之聖於一體的男人,認識他至今何曾見過他流露出一丁點類似的無力感?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