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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29:09 作者: 香草芋圓
但職責在身,又不敢完全放任君王獨自走遠,只能側過身體,拿眼角去瞄。
正是掌燈時分,一輪彎月剛掛上枝頭,清淺的月光映照下來,小竹林里竹影娑婆,細枝搖曳,眼見著聖上背著手,姿態沉穩地往竹林里獨自快走了十幾步,來到一小塊稀疏空地——
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突然拿出平日裡練武也極少見到的身手來,凌空跳起,原地一個側空翻,騰騰騰翻到了三尺外,地上灰塵激起了一大片。
齊正衡目瞪口呆,下巴差點掉了。
他眼神發直,眼睜睜看著向來行事沉穩、在宮裡連走路步伐也收斂著的君王……
騰騰騰連著幾個漂亮的側空翻,翻到了竹林深處,原地撐著膝蓋喘勻了氣,又原路騰騰騰地側空翻回來。
齊正衡心裡大喊『哎呀我的老娘喂!陛下這是要瘋!』閃電般地回頭,背對著竹林方向筆直站好,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洛信原從竹林里走出來時,依舊是背手緩步的沉穩君王姿態,身上的衣裳也拿手撣過了,把林子裡沾染的浮塵撣得乾乾淨淨。
「走。」
他淡聲吩咐,直奔另一個方向,事先探查出的書房而去。
梅望舒多年來的習慣,寫要緊文書,總是在書房裡,無人打擾的安靜處。
走進門去,便聞到一股極淺淡的白檀香。
香味從山水雲紋大紅木桌上傳來。
桌上放置了一個極精巧的三角鏤空紫金爐,按照文人習俗,供了一注線香。
線香里融進了主人喜愛的香品,不只是木桌椅,連帶著案牘間的書本,都沾染著淡淡的白檀香味。
洛信原毫不客氣地拉開紅木交椅,在桌前坐下了。
開始四處翻抽屜。
此間主人顯然並未想到在別院裡刻意隱藏,很快便從書本間,找出一封寫了一半的書信。
洛信原打開信紙,借著窗外庭院黯淡的燈火望去。
迎面是熟悉的飄逸行楷,筆畫纖弱無力,仿佛重病之人拿不穩筆,橫折間偶爾還顫抖一下。在書信首頁,寫了一行極顯眼的字,
「臣,梅望舒,泣血絕筆。」
洛信原深深吸氣,把信紙對摺,起身來回走了幾步,拇指牢牢地按在突突亂跳的太陽穴上。
「去把蠟燭點起來。」
他從牙縫裡擠出一聲笑來,「看到了一封有趣的信。朕要仔細拜讀。」
齊正衡心裡嘀咕著。
為什麼不先把信帶走,去無人處慢慢讀?
不請而入,登堂入室。雖說入室的貴為天子,登入的是臣下的外院……但若耽擱得久了,碰上不知情的小廝僕婦,一通當面撕扯,天子的顏面只怕不過去。
多重要的信,就這麼等不及?
覷了眼聖上此刻的面色,他不敢遲疑,立刻移過來一盞油燈,放在書桌上點亮。
黯淡的燈火下,從京城風塵僕僕、千里微服趕來的帝王,端坐在書桌後,打開此間主人寫了一半的書信,深吸口氣,繼續往下看去。
當真是一封……寫得極出色的絕筆書。
滿紙的情真意切,對身後事的囑託,對京中好友老師的不舍,希望陛下看在過往的情分上,看顧梅家云云。
中間空了兩張紙未寫,想必是臨終託付天子看顧的事情,還有幾件沒想好。
但落款已經寫好了。寫的是:
「三月十五,望舒絕筆於臨泉別院。」
洛信原放下信紙,抬起手,狠命揉了揉突突亂跳的太陽穴。
今日是二月十九。
天下竟有這樣的人,能夠面不改色地寫下一個月後的絕筆書。
刻意的孱弱字跡,帶著預謀已久的情真意切,打算欺騙千里之外的天下之主。
夠狠,夠絕。
臨終前的絕筆,確實能讓人惦記一輩子。
他沉默坐了一陣,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起身翻開桌上的黃曆書,翻到三月十五那日。
果然,三月十五那天……
【大凶,宜喪葬】
洛信原從牙縫裡擠出一聲笑。
「果然是他的性子,事事提前備好。」就連『絕筆』,『過世』的日子,也預先挑好了。
念頭才想到這裡,心裡忽然一陣混亂,臉上浮現出不知道是愉悅還是咬牙的複雜神色,自言自語,
「……不是他。是她。」
齊正衡守在門邊,聽到隻言片語,木著臉,心裡無盡的驚濤駭浪,瘋狂嘀咕著:
不好了不好了,剛才行為錯亂,現在又開始胡言亂語……
聖上這回真的要瘋!
『絕筆書』被天子握在手裡,越握越緊,揉成了一小團,正欲扯碎揉碎。
動作突然一頓。
洛信原低下頭去,以全新審視的目光,打量起手裡這封絕筆信。
梅雪卿的字跡,他是見慣了的。
無論是公函還是私信,向來寫的一手端麗飄逸的行楷,結構舒展,落筆有鋒,自有含蓄風骨。
而這封絕筆信的字跡,不一樣。
或許是為了表現絕症之人的體虛乏力的症狀,這封絕筆信的字跡,刻意寫得筆劃勾連,斷斷續續,和平日的字跡截然不同。
不,或許就連平日慣寫的飄逸行楷,也是為了符合『梅家嫡長子』的身份,刻意使用的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