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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29:09 作者: 香草芋圓
他們這些留宿的外臣在宮中自有一套規制,也都是做熟了的。
她去隔間裡洗漱一番,銀盆里洗了臉,毛巾蘸水擦了手腳,再用牙刷子蘸著細鹽漱了口。
隔間裡羅漢床的被褥是昨日新換的,被褥裡面塞了湯婆子,被窩裡暖烘烘的。
金絲楠木隔斷處的珠簾已經拉下,但原本就是裝飾多過實用的物件,講究個碎玉濺珠,嘩啦啦珠玉撞擊的聲響極好聽,遮擋不了什麼。
梅望舒站在羅漢床邊,手指搭在官袍右領襟口上,回頭看了一眼。
外間燈火通明,將明堂中間的黑檀木大書桌映照得透亮。
元和帝坐在書桌後,手裡握著一卷書,看得專注。偶爾翻過一頁,提筆在邊頁批註幾句。
梅望舒盯了片刻,見聖上始終不曾抬頭,放下心來,迅速解開衣帶,脫下官服,掛在床頭,除襪脫鞋,鑽進被窩裡。
她動作慢悠悠慣了,說是迅速,也只是比她自己平日的速度快了三分。
等她打理自己完畢,將銀線繡梅枝的厚實衾被拉到肩頭,正準備拉下暖帳時,卻敏銳地感受到一道視線。
外間坐著的洛信原不知何時早已放下了書,視線穿過碎玉珠簾,幽亮地凝望過來。
梅望舒吃了一驚,原本松松抓著被子的蔥白指尖猛地攥緊被角。
又緩緩鬆開了。
「陛下怎麼了。」她出聲才發現自己嗓音繃緊,清了清喉嚨,靠坐在床頭,「可是還有事吩咐。」
洛信原突然間驚醒過來似的,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書卷,翻過一頁。
「都要睡下了,還有什麼事吩咐。朕只是突然想起從前,似乎有段日子,我們曾經擠在一處羅漢床里讀書。」
洛信原思索著,「那是哪年冬天?朕只記得天寒地凍的,我們早早就洗漱上了羅漢床,拿厚被子一裹,擠在一處讀書。朕身上傷口疼,你騙朕說專心讀書,讀書讀得入迷,就能忘記身上的難受。朕便忍著疼,磕磕絆絆地讀書,讀到後半夜,結果還是疼。」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梅望舒想了好一陣,才依稀想起是有這段過往,失笑。
「陛下那時才十二三歲?身上不舒坦,晚上就鬧得厲害,臣沒法子,只得瞎哄著。原以為經義文章枯燥,陛下讀著讀著就能睡下了,沒想到居然越讀越精神,大半夜的跟臣坐而論道。」
兩人隔著珠簾對笑了一會兒,洛信原又喃喃地道,「說來也怪,記得那時身上疼,具體怎麼疼倒不怎麼記得了,倒是記得兩個人擠在一起挺暖的。」
說到這裡,他若有所思,黑黝黝的眸光再度轉過來,望向羅漢床。
梅望舒倏然意識到他在想什麼,好氣好笑之餘,心底又升騰起幾分細微的不安。
指尖用力,把被角往上拉扯,嚴嚴實實裹在身上。
「那時陛下年紀尚小,個子還沒臣高,君臣擠在一處,當時不覺得怎麼……如今偶爾思及往事,惶恐無地。陛下再提起當年的事,臣只有起身謝罪了。」
洛信原坐在書桌後,許久沒說話。
最後笑了笑,「那時候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反倒能毫無芥蒂地擠在一處;如今,朕只是提一提,雪卿便不自在了。罷了,你睡吧。」
梅望舒終於等到了這句,立刻把蟹殼青色的暖帳拉起,裹著被子一躺。
隔著朦朧帷帳,外間傳來了天子沉穩的詢問聲,」雪卿在家裡入睡,也是這樣連髮髻都不拆的?」
在家裡當然是拆的。
每夜卸了冠,拆了髮髻,才好放鬆地睡下,第二日早起,自然有嫣然幫她梳理妥當。
以前在宮中留宿,髮髻偶爾睡散亂了,也會拆的。
但那時,主少國疑,危機重重,宮裡不會有太多目光留意她這個臣下。
如今情勢截然不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梅望舒委婉拒絕,「臣怕明日起身,發冠不整,君前失儀,不如就這樣睡下——」
「怕什麼,朕這裡有的是梳頭太監。」洛信原的眸子裡仿佛跳躍著萬千火焰,聲音平淡道,「髮髻拆了,睡得好些。」
不是商量的語氣,而是直接吩咐下來。
明明白白的不容拒絕。
梅望舒抬手摸了摸頭頂的髮髻。
心裡無聲地嘆了一聲。
陛下長大了。
臨朝主政,君威日盛,習慣了乾坤獨斷,越來越容不下違逆心意的人和事。
對著文武重臣,談論起朝堂政事,倒還能收斂心性,做出寬厚仁和、兼容並包的明君模樣;
但對著身邊近臣時,言行隨意,天生的脾性終究還是暴露出來……
隔著影影綽綽的暖帳,帳子裡的人聽命拆開了髮髻,滿頭烏髮如瀑垂散而下。
原本就秀雅出塵的側面輪廓,增添幾分雌雄莫辯的美,更顯得柔和起來。
東暖閣的門打開了。元寶端著托盤,輕手輕腳地奉進了湯藥。
「梅學士,今晚的姜參湯還沒用哪。」
梅望舒什麼也沒說,從帳子裡伸手接過瓷盅,皺著眉喝盡,被嗆得低低咳了一陣,又喝了半碗桂花蜜,重新躺下。
她白日裡注重儀態,晚上的睡姿卻不怎麼老實,隔著朦朧暖帳,身上裹著衾被,窸窸窣窣地翻來覆去。
片刻後,困意漸漸上涌,暖閣里響起了均勻細微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