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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24:27 作者: 梅子黃時雨
許連臻給父親送湯過來的時候,打開門就覺得不對,房間裡頭有淡淡的煙味。許連臻皺眉道:「爸,你抽菸?」
許牟坤好像做錯事被抓住的孩子,將臉埋在報紙裡頭,沒有吱聲。許連臻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你真抽菸。這煙是哪兒弄來的?」
許牟坤訕訕解釋:「一個朋友給的……」許連臻嗔怪道:「爸,醫生不是說了,你不能抽菸!可你現在不只抽菸,居然還在病房裡抽!」許連臻怒極:「到底誰給你煙的?」
「是隔壁房的一個朋友,正好路過……」許牟坤的聲音低了下來,「爸這幾天不知怎麼的,就想抽根煙,而且我就抽了一根,解解饞……鎮的,就一根!」
許連臻想起華醫生前些天找她談話:「許小姐,對不起,你父親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了……」許連臻心裡一酸,覺得眼眶熱熱的,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滴下來,她急急地別過臉。想著父親時日也不多了,抽菸就抽菸了吧。
沒有開到,也沒有化療,許牟坤在醫院裡住了五個多月之後,終究在某個下午平靜地合眼離去了。在那之前,賀君又來過幾次,完美地演繹了一個男朋友該表達的關切和慰問。
許連臻望著墓碑上父親的照片,終於知道,這個世界,天大地大,可她永遠都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從今往後,再沒有人會在她生日的時候煮糖心雞給她吃了,也在沒有人會在吃魚的時候夾臉魚肉給她吃了……再沒有人了!
他一個人在墓地待了很久,然後又沿著很長的一段盤山公路來到山腳的公交車站。夕陽一點一點隱下去。兩旁都是荒地,大片青蔥嫩綠的野糙野樹,在擁擠中無奈地瘋長。
許連臻失魂落魄地搭上了最後一班回洛海市區的公交車,輾轉回到租房小區門口的時候,天色已暗了。
她隱約覺得異樣,轉身回望,只見有車輛從馬路上緩緩行駛而過,一切都一如往常。
許連臻在屋子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了足足三天三夜,餓了就煮泡麵,吃了就睡。第四天一早,她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於是從床上起身,將家裡所有的地方都細細地打掃了兩遍,弄得乾淨無塵後,又去浴室,從頭到腳把自己洗了個清清慡慡。
洗了衣服,將所有的一切都料理好後,她才出門。
外面已經是夏天了,流光明媚。
整個世界對她而言,仿若隔世!
她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著,空氣里有紅塵俗世的味道,熱鬧喧囂。她逛了整整一天,後來在馬路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就這樣一個人傻傻地看著人來車往,整個世界鏡花水月般的喧譁。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與她無關。
坐了許久許久,一直到手機響,許連臻從包里摸了出來,是一個陌生號碼。盯著閃爍的手機屏幕,她按下了接聽鍵,是一個耳熟的聲音:「許小姐,方便見個面嗎?」
半晌之後,一輛黑色車子緩慢地在馬路邊停了下來,有個司機模樣的男子下了車,客氣地替她開門:「許小姐。」
蔣夫人依舊是高貴從容的模樣,微笑著朝她頷首:「許小姐,你好。方便上來坐一下嗎?」
都這般客氣地邀請她了,許連臻也拒絕不了,於是大大方方地坐進了車子:「蔣夫人,你好。」
許連臻黯然憔悴的眉目,使所有的悲傷一覽無餘。陸歌卿心頭惻隱:「許小姐,逝者已逝,請節哀順變。」
許連臻澀然道:「謝謝。」說完,想到了一事,「蔣夫人,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幫助。但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一下,關於我父親在醫院方面的治療費用,我一定要還給你的……」
陸歌卿一怔,片刻方溫言道:「不用,只是小事而已。」醫療費這樣事情不是她做的,那麼想來也只有正楠而已。想不到他居然……陸歌卿輕蹙眉頭,那種擔憂又如cháo水般涌了上來。
許連臻道:「蔣夫人,不能這樣子的……」
陸歌卿回過神,從包包裡頭取了一張支票遞給她,打斷了她的話:「許小姐,我沒有什麼不尊重之類的意思,只是想謝謝你的幫忙。」
許連臻望著那張薄薄的紙,恍惚一笑:「蔣夫人,謝謝了,可是我實在用不著。」其實不用蔣夫人來找她,她也要離開了。
陸歌卿道:「我也是為人父母的。許小姐,我相信你父親在天堂肯定希望你以後可以生活得很好。」
許連臻搖了搖頭,淡淡一笑:「生活得很好,也可以與金錢無關。」
許連臻低聲道:「謝謝蔣夫人了。只是這錢,我是不能拿的,否則我父親在底下也會以我為恥。」就算沒有錢,她也一定會好好生活。因為她答應過父親!
陸歌卿良久不語,半晌才道:「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許連臻望著車窗外,已經天色漆黑一團了,不遠處的路燈昏黃暈亮,好似夏夜裡盛開的曇花,一朵一朵地依次綻放。
許連臻緩緩道:「蔣夫人,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我會做到。我會離開這個城市,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我有手有腳,是絕對餓不死的。」
是的,一切從頭開始,以後她的生命裡頭,再沒有爸爸,也沒有什麼蔣正楠、葉英章……以後,什麼都沒有了!
其實她與這座城市,與這裡的所有人,一開始都不過是陌生人而已。她離開,然後會與這些人重新成為陌生人。
陸歌卿嘆了口氣,取出一張名片,在上面寫了一串數字,遞給她:「這個號碼是我私人的聯繫方式,以後無論你在哪裡,如果遇到什麼麻煩,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
她的這個號碼只有家人才有,這等於一個巨額承諾。陸歌卿心裡知道自己不應該開出這種承諾的,可是她見許連臻的哀傷摸樣,總覺得於心不忍。她素來與人為善,知道凡事不能做得太過。這樣的女孩子,若是……若是家事清白,正楠又喜歡,她也不會反對的。可偏偏不只她父親,連她也進過牢裡頭……唉,事到如今,還去想這個幹嗎!
許連臻推拒不得,只好拿在手裡,低聲道謝:「謝謝你了,蔣夫人。」
她知道她永遠用不著。
機場高速四周的廣告牌像流星,飛一般地眼前不斷出現,又不斷往後消失……許連臻緩緩閉上了眼睛,離他真的越來越遠了。所有與他有關的人,有關的事,有關的物,有關的景,都在不斷飛逝之中,越來越遠……此生此世應該再不會相見了!
告別這個城市,告別所有所有的過去。一切從新開始。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某個人的影像在許連臻腦中卻越來越清晰。
她覺得很奇怪,她應該會想起葉英章,可是居然沒有!從頭到尾,她想念的人竟然是蔣正楠。
許連臻輕咬著唇,與那眼角鼻尖的酸澀抗衡著。眼圈重重的,似有什麼東西要墜落下來。
不,她不能哭。
她答應過父親的,一定會找對她好的男人,有份正當的職業,也不需要太有錢,也不一定要長得好看,只要真的對她好,真心對她,然後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她一定會找到的。
手機鈴聲打破了車子裡頭安靜的氣氛。許連臻盯著屏幕上閃爍著的電話號碼,就算沒有儲存,但也熟悉至極。如同印刻在心上,抹之不去。
他怎麼會有自己的這個號碼?可下一個瞬間,許連臻對自己的想法就幾近自嘲地笑了。蔣正楠是誰!他有的是辦法。
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號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那日在聶重之那裡,他轉身離去後,兩人再沒有見過。現在憶起,她還記得他緩緩轉身的那個畫面……她和他,一切早已經結束了!
似乎有一個世紀般久遠,鈴聲中斷了數秒,又立刻響了起來。中斷又響。不停地重複。
最後,她屏住呼吸,按下了接聽鍵。他的聲音不響,也不冷,透過電波平穩傳來,但還是叫她知道了什麼是包含怒意。
「給我叫司機停車!」
許連臻心頭一顫,下意識地轉身往後看去。她驚住了,他們的車子後面不遠處跟著一輛車子,赫然是他的。但是現在這條機場路上車輛太多了,他越是想擠,越是被堵住。
「許連臻,聽到沒有,給我停車。」他冷冷淡淡地又重複了一遍。
許連臻靜靜地望著他的車子,隔了幾重玻璃,隔了遠遠的距離,她似乎可以看到他陰沉狠戾的臉色。
她轉過頭,機場候機樓已經進入視線了。
電話那頭,蔣正楠的聲音有些咬牙切齒:「許連臻,你最好聽我一次,給我停車。你以為你這麼容易就能離開嗎?」
是的,是他吩咐賀君讓她搬出去的。他以為她回說上一字半句,可是她居然什麼也沒有,賀君說,她只是說了個「好」字。
那日,賀君在咖啡店裡給她支票的時候,他就在落地玻璃牆外的車子裡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沒有半分推拒,就這麼接了過去。他以為她會拒絕,她那麼倔強傻氣,一定不會要的。
可是他眼睜睜地看到她接過所有東西----只要她想著與他有以後,就會拒絕的。可是她沒有。她沒有!
蔣正楠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受傷。
而是他對自己說,她這樣的女人,多了去了,有什麼好稀罕的。只要他想要,比她漂亮的多了去了……是的,多了去了。
於是,他也如此實踐了。
可是為什麼後來他一接到姜獄長的電話,說她父親檢查出來得了重病,整個人就定在了當場……回過神來,就像得了指令一樣,第一時間疏通各種關係把她父親給弄了出來。
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父親是他跟在警車後面親自送到醫院的。
他多少次到醫院,在她父親病房外徘徊,只為了偷偷瞧她一眼。他知道她不止一次地躲在樓梯間裡掉眼淚。她在門內,他在門外……只隔了薄薄的一道門。好幾次,他的手就擱在涼涼的門板上,他用盡力氣控制自己,才沒有推開……他知道她有她的驕傲,可是她不知道,他也有他的傲氣。
他總以為她回打電話給他,哪怕是一個電話。可是她從未打過!
就算如此,他還是不斷跟她父親的主治醫生聯繫,時刻關心她父親的病情治療情況……甚至偷偷去見她父親,陪他聊天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