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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0:01:13 作者: 泡泡雪兒
    副手給了天羽一個地址。天羽掃了一眼,驀地看他,一臉的不可置信:

    「工地?」

    天羽把車停在這個破爛的工地旁。滿腳都是泥沙,灰塵漫天。碎石和磚塊堆在附近,攪拌機轟轟作響。一些民工穿著污跡斑斑的衣服穿梭在工地里,推著建築鋼材和石塊。

    天羽皺著眉看腳下,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向一個民工打聽龍浩,民工茫然地搖頭。又問了幾個,沒一個聽說過這個人。民工們都好奇地對著他打量,天羽被漫天的灰塵和風沙吹得直皺眉頭。

    他想副手肯定是看錯人了。龍浩再混不下去,也不可能來幹這個。

    天羽轉身準備返回車上,眼光掃過前面半空中一個背影,他站住了。

    一個工人踩在腳手架上,正在高空作業。他背對著這裡弄著什麼,然後對上面揚了揚手。一捆鋼材被機器慢慢吊起,升到空中。工人側過身,踩在一塊只有三四十公分的板上,在距離地面八九米的地方移動。底下有人大聲向他喊著,好像是叫他小心。工人身體半轉,要移動到另半邊。腳踩到另外一塊板上時,腳下的板忽然一晃,他的身體也緊跟著失去了平衡,猛地晃動了一下。

    他反應很快,兩手飛快地抓住了凸出來的一段架子,穩住了身體。底下的工人又沖他大叫著什麼,那工人對下面搖了搖手,表示沒事,腳踩了踩板,確定穩固後,背轉過身又繼續作業。

    底下那人轉過身,看到天羽,立刻阻攔:「離遠點,遠點!不能靠近這裡,到外面去!」

    天羽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緊靠大樓的地方。他退後了幾步。

    十分鐘後,那工人從樓里出來,扛著一個麻袋,背上精濕。他走了一長段路,把麻袋往樓後面的車上卸下,又返回去。一連扛了七八袋,才挺直腰,抹了一把汗,去拆麻袋的線口。

    天羽走到他的背後。對方察覺身後有人,警惕地回頭。

    「很能撐啊?」

    阿浩頓了一下,看了天羽一眼。一言不發,轉身繼續拆著手裡的活。

    「民工都幹上了,下一個是什麼?撿垃圾的?」

    天羽冷笑。

    「回你那個小縣城跳舞也比這個來錢。死撐也要跟我對著幹是不是?你這是在跟誰叫板呢,等我來求你回去?」

    阿浩不理會,只是解開麻袋,倒出裡面的石子。

    「我見你一次,你就換個地方。給我打錢的時候怎麼不躲了?有能耐你就躲,咱倆看誰耗得過誰。」

    天羽一直盯著阿浩,可是阿浩一次也不看他,滿是汗水的臉在安全帽下面,沉默地做手上的事。

    天羽厭惡他的沉默,那就是一種對他的無視,蔑視。他焦躁地:

    「你就是存心讓我難看是吧?什麼髒賤你幹什麼,別以為這樣我就拿你沒轍!你就是摔死在這兒我也照樣看著!」

    見他不回答,天羽一把拽過他的胳膊。

    「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你……」

    他話沒說完,阿浩忽然轉身,把一個東西扣到了他的腦袋上。

    天羽一愣,阿浩已經又背過身去,解下一個麻袋。

    天羽摸了摸頭上,是個安全帽。

    幾個民工走來跟阿浩打招呼:「換班了!還不下工啊浩子?」阿浩答應著:「快了。」

    民工們好奇地打量著衣著體面光鮮,卻歪歪斜斜戴著一頂舊安全帽的天羽。

    「朋友啊?」

    「恩。」

    幾個民工眼尖地掃過天羽手腕上的名牌表,腳底下的皮鞋,羨慕又奇怪的表情,看了看兩人,走了。

    這裡兩人都沒出聲,天羽覺得自己的表情有點怪。

    「……到我車上去。」

    阿浩攪著石子,拌入黃沙。

    「我還有活。」

    「行。我不怕你躲。」

    天羽去了工棚,問那些工人,知道阿浩不跟他們一起住工棚,單獨在工地外面一排棚戶區里住著一間小平房。天羽給了一個民工錢讓他帶路,到了一戶低矮的平房。民工拿了錢走了,天羽發現門竟然沒鎖,只用一條鏈子虛扣著。他打開鏈子推門進去,看著這大約10平方米的黑暗小屋,知道的確是沒有鎖門的必要。

    四周的牆上糊著報紙,牆邊一張板床。不知被什麼熏得漆黑的屋頂,掛著一盞老式的日光燈。天羽摸到了開關,打開,燈卻不亮,最後還是在床頭找到一個檯燈,打開了。

    天羽把手裡的安全帽擱在一邊,就坐在床上等著。

    天黑了,一個人滿身髒污地推門進來。看到天羽,頓了頓,轉過身,把手裡的安全帽掛在門後。

    阿浩擼了擼滿是灰塵的亂糟糟的頭髮,背對著天羽,沉默地脫掉外面那件髒污的工服,露出裡面黑色的背心。他把工服浸在盆里,打了水開始洗頭,洗臉。

    他沉默地做著這一切,仿佛屋子裡沒別人。天羽冷眼看著他把頭洗完了,轉過身,拎著盆進了後面的院子,脫了背心,舉起冷水從頭上淋頭澆下。然後拿毛巾擦了擦身體,濕著褲子走回屋裡,翻出一件乾淨的背心和運動褲,換上。

    天羽在燈光下打量阿浩的臉。他的心忽然抽了一下。自己也說不清那瞬間的痛感。

    阿浩瘦了。原本刀削斧鑿般的下顎顯得非常消瘦。臉頰在陰影里凹陷著。

    天羽想起了幾個月前,他不停地請阿浩吃飯,一點一點地把那凹進去的臉頰補平了。他還笑話過他,說他是小豬,小笨豬。當時阿浩好笑又無奈地看著他,眼神里透著沒有防備的親近,溫柔……

    阿浩忽然開口。

    「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來?我就特地來看看,你現在什麼樣。」

    阿浩坐在了床上,檯燈昏黃的光照著他赤裸的胳膊。

    「你現在看到了。回去吧。」

    天羽不說話,沉默片刻。

    「你說實話,為什麼幹這個。」

    阿浩不回答。

    「你別跟我說是因為我。我沒逼你那麼狠!你要不是有原因,你就是存心向我示威。----你是不是就是故意的?」

    阿浩停了一會兒。

    「錢多。每天結。」

    「別拿錢說事,日結的工地拿錢少一半!周小舟呢,看你落魄了,走人了?」

    阿浩沒做聲,天羽也沒再問。周小舟那樣的男孩,天羽見得太多了,嬌氣,現實,沒錢想供著他們,那是不可能的事。

    天羽的眼光轉過去,停住。他看見了阿浩胳膊上布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一塊疤,不知被什麼劃拉過,一道黑色蜿蜒的傷口,布在阿浩原本光潔的皮膚上,醜陋而醒目。

    天羽不說話,瞪著,然後走過去,坐在了阿浩旁邊。他抓住阿浩的胳膊湊向燈光,碰觸到阿浩時,阿浩往後避,天羽抓著,手上帶著勁,硬是將那些傷口拉到燈光底下。

    阿浩不等天羽看清,把胳膊抽開來。天羽扭過他的臉。

    他仔細看著這張消瘦疲倦的臉上有沒有傷疤,細細掃過每一處,眉毛,眼睛,直挺的鼻樑,上薄下豐的嘴唇,消瘦的下巴。還好,沒有什麼傷痕破環了這張臉。天羽一松,忽然瞥見阿浩額頭上濕漉漉的額發下面,有一道印子,斜斜地划過,被頭髮遮住了。

    天羽用力抹開阿浩額前的頭髮,去看那道傷口,阿浩避開了臉,把天羽的手擋開了。

    天羽鬆開手,從身上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點上。他抽了一會兒煙,很久不說話。

    然後,他一字一句地:

    「你說一聲錯了。我讓你回來。」

    天羽說這話時氣惱、不甘心,可他認了。親眼看到阿浩淪落到這個境地,他心裡就像被什麼抽了似的,一跳一跳地疼。他不想去想這是為什麼。如果來求他,那就不是龍浩,不是那個他幾次忍不住去他的窗下等待、就為了看他一眼,自己都覺得自己犯賤的龍浩!

    但他聽不到回答。天羽轉過頭,盯著阿浩。

    「你從頭到尾就不覺得是你錯了,是吧。」

    天羽盯著他。

    「你恨我,就非得要我先向你低頭,是不是?」

    阿浩雖然臉色憔悴,卻表情沉靜,沉靜到讓天羽覺得他從頭到尾都沒當自己在這個屋裡。

    「做這個因為我需要現錢,沒別的。我不恨你。」

    「少口是心非!我做了就不怕你恨。」

    阿浩沉默了一下。

    「最近有人找過你嗎?」

    「什麼意思?」

    「那天周小舟的事,是我誤會你。對不起。我不恨你,你怎麼想的,我明白。」

    他停了停。

    「做完這個月,我就不在這裡了。蕭南那些人,以後能離開,就早點離開。天羽,聽我一次忠告。」

    「你要去哪?」

    阿浩沒有做聲,也不打算回答。天羽心裡有什麼慢慢騰上來。他用力地抽了口煙。

    他在瀰漫的煙霧裡看著對面的阿浩。阿浩現在的樣子,已經沒有當初的影子。天羽的腦海里是另一個身影,金色的長髮,金色的皮背心,頭繩像有生命般,在充滿活力和生機的年輕身體上躍動。燈光照著一張神采飛揚的臉,那臉在鼓點落定中抬起,一個王者的微笑,雄獅般地,驕傲、張揚……

    天羽狠狠地把菸頭扔在地上。

    「讓你說一句錯了,他媽的就這麼難?!」

    阿浩沉默、堅決。

    天羽知道他不會回答。天羽想,那是因為他的心裡沒有自己。如果他心裡有自己,自己可以為了他服軟,他為什麼不可以為了自己屈服?

    李天羽從來不會在意別人心裡有沒有自己。他覺得那無意義也沒必要,可是現在他覺得在意,而且在意得難受。

    他站了起來。

    「龍浩,算你狠。我李天羽心裡對你怎樣,你自己明白!你要耍我,你就耍,再耍聰明點兒!」

    委屈、憋悶、惱火一股腦衝上頭頂,他李天羽什麼時候這麼犯賤過,這樣死乞白賴過,求著蕭南時都從來沒覺得自己像現在這樣,像一隻追著得不到的東西卻不肯放的下賤的狗!他想找地方發泄,他踢到腳邊一個破木凳,提起來就朝對面牆上砸去!

    木凳發出沉悶的響聲掉在地上,天羽手上一陣劇痛,抬起手,手上全是血,掌心被釘子扎破,木刺密密地刺進裡面。

    阿浩立刻過來,拉過天羽的手。

    天羽滿心的火加上吃痛,根本就不想讓阿浩碰他,狠狠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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