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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6:50 作者: 張鼎鼎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匆匆趕來的傑姆,然後,就像記憶的大門終於被推開似的,他終於想到了。
阿然向他撲來,他拔出槍,幾乎沒有猶豫的就扣下了扳機。這不是他的錯,阿然的舉動,太突兀,太古怪。雖然他不相信阿然會背叛他,但,他還是打中了他的肩膀。
在這樣敏感的時候,他的做法沒有錯。但阿然卻沒有被制止,他繼續撲了過來,於是,第三聲槍響了。如果沒有阿然,那一槍,本來是應該打在他身上的。如果沒有阿然,現在應該是他躺在裡面的。
但是,如果是自己躺在裡面會更好一些呢?就算被達姆彈打中,就算右背全部被炸開,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痛吧。痛的他,幾乎要忍受不住。
「傑姆啊,你帶骨頭湯來了嗎?」
他張開嘴,很驚訝的聽到自己的聲音竟然會這麼平靜。為什麼要讓傑姆帶骨頭湯呢?是的,阿然只是骨頭受了傷,骨頭受傷當然要喝骨頭湯。
傑姆很驚訝的看著他,為什麼要這麼驚訝,阿然當然是只是受了點傷,難道還會有別的嗎?
「阿然受傷了,你去熬點骨頭,等他醒了喝。」
他再次道,突然覺得眼前的人非常可惡。只是熬點骨頭湯都辦不到嗎?還是說不想做?就算阿然只是他領養的,但也姓邢!
傑姆走了,他繼續坐在那兒。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卻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怕。
他怕什麼呢?他有什麼好怕的?
他不去想,他拒絕思考,只是固執的坐在那裡。
「手術很成功,子彈我們已經取出來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裡面的醫生出來了,「不過他的器官被毀壞的很嚴重,我們目前只能做簡單的修補。是否能修復還要看他自己,在未來的四十八個小時是危險期……」
刑亦沒有聽他說這些。他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向外走。他知道阿然在哪裡。他要去看他。
加護病房內,阿然靜靜的躺在那兒。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但很安詳,就仿佛睡著了似的。不,不是仿佛,而是就是。他的阿然,當然只是睡著了。
他走過去,慢慢的伸出手。
很涼。柔軟的肌膚卻沒有溫度。手指一顫,他驚慌的向旁邊的儀器看去,上面的線條還在起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混蛋!我說過不讓你和那個勾語見面的!混蛋!誰讓你撲過來的!混蛋,你以為躺在這裡我就不會懲罰你了嗎?混蛋,別以為我會原諒你!」
其後的兩年,是一場噩夢,對於所有邢家的人季家的人都是如此。
邢家人發現他們那個一直沉穩內斂令人放心的家主突然變得霸道蠻橫……這還是比較好的評語,更直接的一點的,給他下的結論是,瘋了。
把辦公室搬到醫院這還只是小兒科,更重要的是,他一系列的行動,簡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出一點點意外就有可能令邢家萬劫不復。更令他們無法接受的是,他們沒有辦法改變,凡是嘗試抵抗的下場都無比悽慘。
家族企業就像過去的皇族,一般都有一定的規矩。家族內的成員犯了錯,很少會直接封殺的,最多也就是流放。就像過去的王孫貴族,只要不是謀反或站錯隊,辦點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情……根本就是無關緊要,就算犯了什麼大錯,最多也就是圈禁流放,不會直接殺頭。
過去邢家是刑亦的一言堂,不過他做事還比較符合規矩。但是現在,所有嘗試抵抗的,都不會再有任何緩衝,流放是最輕的,嚴苛一點的甚至會被直接封殺。雖然沒有被砍頭,但是失去權勢錢財,對於他們來說比要命還難受。
不是沒有人想過聯合起來反抗,不過後果更加悲慘,然後,他們也就接受了……雖然是在刀尖上舞蹈,但一直沒有被劃傷,而且每次舞過之後就會有大把的收益,這種舞蹈……恩,在不能反抗的基礎上,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而相比於邢家,季家的下場更悲慘。他們所有的生意都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來自政府的、來自社會的、來自商場的。這直接導致他們的地盤不斷萎縮,雖然百年家族生命力強韌,但就這麼一步一步的被蠶食,也受不住的。
而且,因為他們是在星海動手,所以面對的甚至是整個上流社會的壓力。如果不是季家後來重辟蹊徑,這個家族會不會還存在都是問題。
瘋了,如果不是瘋了,刑亦怎麼會這麼行事?
瘋了,如果不是瘋了,怎麼會做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
瘋了,就連刑亦自己也知道,他已經有點失去理智了。
他不敢睡覺,不敢呆在黑暗的地方,甚至不敢聽到任何有關咻之類的聲音。他每天都工作的很晚,直到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才會合眼,而且絕對要睡在阿然的病房裡。因為很多次,他都夢到那些儀器成了直線,就算意識到那是夢,也必須摸摸阿然的胸口,探探他的鼻息才能安靜下來。
在那件事的半年之後,歐洲有一個重要的會議必須他親自出席,那是在那兩年裡,他唯一一次在沒有阿然的地方合上眼,然後他再也無法安靜下來,就算能從電腦中看到阿翔傳來的圖像也沒有辦法。
那種恐慌逼迫他在熬了六十多個小時之後連夜搭飛機回去。有時候他會想,那些儀器的線真的變成了直的會怎麼樣?痛苦之後的徹底解脫?更有可能的恐怕是完全的毀滅吧。
是的,毀滅,他知道自己變得越來越暴躁,心理上也越來越陰暗。看到別人高興、幸福,甚至吃飯走路,他都會有一種猙獰的想法。
我的阿然還躺在床上,你們為什麼要這麼高興?
我的阿然還必須依靠點滴,你們為什麼能吃到這麼多食物?
我的阿然每天要依靠按摩肌肉才不會萎縮,你們為什麼能又蹦又跳?
我的阿然每時每刻都離不開儀器,你們為什麼能這麼幸福?
……
每一樣都成為他怨恨的理由,在刀尖上跳舞?邢家有可能毀滅?就算毀滅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那個有著一雙平靜眼神的孩子已經對他那麼重要了。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在那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刑亦會想到他們的過去。在公司里,阿然總是沉默的做著分內的事。在私下,阿然總是平靜的應付著他的一切要求。
幫他整理家務,幫他做飯,幫他接送未婚妻,幫他安排行程……
自從阿然稱為他的助理,他們的生活就緊密的連在了一起。但是,刑亦突然發現,他對阿然甚至是不了解的。
他知道他害羞,知道他其實不太擅長家務,知道他很努力但不夠聰明,但是,他從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不知道他愛吃什麼,不知道他愛喝咖啡還是茶,他們一起喝過那麼多次的咖啡,但是他卻不知道他喝咖啡是不是要加糖!
他不知道他喜歡什麼顏色,不知道他喜歡什麼音樂,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風景,更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工作。
已經那麼熟悉了,但是對於阿然的了解,他卻還是陌生的。
他們做過最私密的事,相處的時間比誰都長,可是他幾乎不知道他的任何事情。
這簡直是一場笑話。
「邢總?他好像最喜歡喝茶吧,他說他喜歡綠茶的。」阿然以前的秘書說。
阿然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很少喝茶,因為他習慣喝咖啡。
「阿然,那小子喜歡偏辣的食物,比印度人還過分,真受不了。」阿然以前的同學說。
阿然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很少吃辛辣,因為他在母親的影響習慣了清淡。
「喜歡什麼娛樂?不知道,很少見他參加娛樂場合的,不過,可能比較喜歡美術吧,見過他參加美術展覽的,哈哈,那種大人物的愛好當然和我們不一樣啦。」阿然過去的同事這麼說。
他沒有陪阿然參加過美術展覽,倒是去聽過很多次音樂會,因為他從小學的是音樂而不是美術。
……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別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卻不知道。他的生命力到處都是阿然,而阿然的生命里卻沒有他。
這令他恐慌,令他憤怒。
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是在一次酒醉後,阿然無意中的一次抱怨:「啊,為什麼我要叫阿然呢,這個名字真不那麼吉利。」
當時聽到是什麼反應呢?好像是沒有反應吧。因為並沒有放在心上。是的,阿然一直是不被他放在心上的,但是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重要呢?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要的呢?
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其實自己早就知道的,只是當時選擇了無視。
當他要被帶到古屋的時候,自己明明是心痛,為什麼還要不在乎?為什麼還要任他在那裡受到傷害?
當他出來的時候,自己為什麼沒有道歉?為什麼沒有安慰他?
當他來到星海的時候,為什麼最先開口的是指責?
當他撲過來的時候,為什麼,和刑平一樣,選擇了開槍?
他當時是什麼感覺?
每次想到這裡,刑亦都不敢再想下去,因為他會想到阿然的那個笑。
驚訝的、平靜的、釋然的、解脫的……
也許有痛苦,但那痛苦已經化解,因為,在他開槍的那瞬間,阿然已經有了另外的選擇。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可是最終得到的卻是他的子彈。
有時候,他會覺得阿然就那樣躺在那裡很好。因為自己可以在任何時候看到他,摸到他,可以對他說話,雖然他不會回答,但是,他卻是一直在他身邊的。他不敢想像阿然要是醒了會怎麼樣。
一天又一天,就那麼不知不覺中,兩年過去了,然後,就在那一個下午,阿然突兀的睜開眼。
那雙眼,有迷茫,但還有一種滲透到了骨子裡的平靜。在那剎那,刑亦突然知道,自己還是盼著阿然醒來的,即使這代表著他會失去他。是的,雖然他瘋了,但他絕不會再做任何傷害他的事。
如果他想離開,他會讓他離開。無論他想做什麼,他都會讓他做。
那一天,他轉過身,第一次在沒有事情的時候離開醫院。他知道和阿然相處的時間越來越短了,阿然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他身邊,再也不會在他想的時候就能看到他、摸到他。但是他需要時間冷靜,需要時間做準備。
用了一個晚上,他終於做好了所有的準備。然後,他終於知道,原來自己竟是上帝的寵兒。
阿然失憶了,他忘記了所有,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但這對他來說這是絕對的救贖。
失憶後的阿然和以前簡直就是兩個人,什麼情緒都會直接的反應出來。不會即使不情願也默默忍受;不會即使再渴望,也不出聲。
他會哭會笑會生氣。更會全心全意的依賴他。
這樣的阿然有點孩子氣有點天真。
不要說什麼阿然既然已經不是阿然了,為什麼還要愛他。愛上一個人,並不是因為他是這個樣子你就愛他,他是另外一個樣子你就不愛他了。一個人無論再變,有些特質是不會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