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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6:30 作者: 曉渠
    「蔣捷……」

    「我那天看見你買鱈魚粥,他嫌腥,並不喜歡吃那個,後來我想,他吃那個的時候,是在想我嗎?他出事的那個晚上,我做了個夢,他來和我告別,還說,指環留給我了。我以前跟他說過,哪天他變心,不要我了,就把那個收回去,送給他下一個情人,這樣我看見誰的手上戴著那個,就知道誰是他的新愛人,他當時說,丫你的還要祝福我們啊?我說,嗯,這樣我要潑硫酸也不會找錯人。」蔣捷說著「噗哧」笑了出來,「可他一直都戴著那個,我並不知道背後的那個疤就是指環的另一半,我若知道,早就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會給那該死的內疚糾纏著,拖著拖著不去找他。」

    江山安慰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哥出事前的晚上,在焚夜喝大了,問我,你說為了死去的人辜負活的人,是不是挺傻的?你們還真象,想得都差不多,能遇到彼此也算好運。」

    「是好運嗎?因為我送了命,這也是好運嗎?」

    「正哥的死和你毫無關係!別聰明反被聰明誤,蔣捷,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現在究竟該怎麼過下去?正哥的一切都給了你,你就得對他負責,他的身後之物都要你的照看。」

    「我會,他留下的,我會竭盡心力去經營。」

    「那你知不知道,正哥最在乎的,不是那些錢財物什?是你,蔣捷,你若想在地下瞑目,就得好好照顧自己。」

    「可我總覺得,他沒有死,我老是能感受他的一雙眼睛在暗處看著我,只要閉上眼,我能嗅到他的呼吸。晚上,我聽見他在身邊,鼾聲如雷,吵得我整夜睡不著。他離我那麼近,那麼近,可我就是看不見摸不到他。那種感覺很可怕,江山,我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過去就好象是個大旋渦,卷著卷著就把自己卷進去。」

    「慢慢來,蔣捷,誰也不能要求你這麼快適應,給自己點兒時間,總有痊癒的一天。」

    蔣捷剛才還有些紛亂的眼神,忽然清靜鎮定下來,他看著江山的眼睛,聲音很低,卻認真地問道:「你跟我說實話吧!江山,周正真的不在了嗎?」

    第56章

    「我現在說他不在了,你會相信嗎?」

    江山轉頭看著蔣捷的側臉,徹夜不眠在他的眼窩處留下淡黑的陰影,瘦得尖尖的下巴低垂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就是,你心裡認定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別人再怎麼勸說也是沒有。蔣捷,你太聰明,事情是怎樣,你要怎麼做,恐怕你心裡比誰都清楚。你需要的只是時間,自從正哥走後,你一想他就發燒的毛病,不也是慢慢克服了?總有一天,你能從這段感情里痊癒。就象正哥說過的,不管你對過去多麼放不下,他說,你都是個向前看的人。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蔣捷,這件事上,沒有人能幫你。」

    「那,我能不能拿回那個指環?」 蔣捷沉默一會兒,又說。

    「那個指環價值八十萬美金,是正哥遺產的一部分,在他的遺囑正式生效以前,要由律師團那裡保管。這筆遺產稅很高,律師團正在看怎麼繼承能減少稅務的數目,你要再等段時間,等你接手以後,正哥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可我最想要的,他沒給我。」

    蔣捷怔怔低語著,周正,我要的是,是你,活著的你,那些什麼錢,什麼骨灰,什麼回憶,我都不稀罕,你知道嗎?你這個笨蛋,知道嗎?

    2004年一月底,蔣捷正式繼承了周正的全部遺產,其中有一把鑰匙,鑰匙扣上他們以前度假時候,蔣捷在路邊攤手工製作的金屬扣,上面歪歪扭扭的刻著ZZ&JJ,另一面貼著小小的膠紙,「北郊閣樓」。

    蔣捷抬頭,樓梯的盡頭,是閣樓拱形的門。他走上前,鑰匙插進鎖孔,向右一轉,「吧噠」一聲輕響,門開了。他輕手輕腳走進去,裡面的擺設竟是模仿周正紐約的寓所,和他長大的那個房間幾乎一模一樣。就在那裡,他對自己傾談過去,並把「長夜未央」套在他的手指上。蔣捷沒想到周正在這裡模擬了相同的空間,懷念911後難忘的夜晚。他慢慢走到窗前,外面是冬天一派寂寞的天地,盡目是不剩一絲顏色的樹木,後院的湖泊因為結了層薄冰,晶瑩得如同水晶的鏡子。太陽正從東方升起,世界慢慢清晰起來。是不是很多清晨,你也站在相同的位置,看著外面的世界的時候,想著過去,想著我?

    蔣捷楞楞地站了許久,一轉身,整個人抖了一下。對面的牆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畫,暗沉沉的樹林背景一樣鋪開,月亮剛升上樹梢,天上能看見明亮的成對的星斗。深藍的夜幕下,是寂靜的湖水,在霧氣籠罩之下,隱隱飄蕩著一隻空空的船。蔣捷倒退一步,眼睛有些疼,朦朧的視線里,看見那對繞水奔跑的麋鹿,看見停在半空的風,看見俯首看下來的雪白的月光……那船本來不是空的,是兩個人相擁做愛,在夜色里合二為一……他的身體靠著牆壁,緩緩地滑下來,手捂著臉,壓抑的聲音從指fèng里傳出來:「周正,請你,別這麼對我。」

    一個星期後,蔣捷在例行體檢的時候,暈倒在醫生的辦公室,原因竟然是進食不足。江山聽到消息並不很吃驚。周正走後,蔣捷一直沒什麼食慾,吃得很少。醫生警告他說,蔣捷的症狀很象厭食症,要注意觀察。情況卻在一個星期內迅速惡化,蔣捷的進食情況開始無法控制,即使他很配合,按照吩咐準時吃飯,卻吃米吐米,喝水吐水,身體不僅對食物極端排斥,甚至連氣味,進食的想法都受不了,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到最後不得不入院。然而入院並沒有幫助他恢復,反倒越來越糟,每日各種營養液流水一樣打進他的身體裡,家人日夜陪伴,江山也請來最好的心理醫生,無奈蔣捷象一朵過了綠葉季節的植物,一日枯似一日,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只剩不到九十斤,這讓所有人都恐慌起來。終於有一天,醫生跟他們說,治療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而且這個階段的厭食症,已經威脅到生命,也就是說,他隨時有病危的可能。

    蔣捷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候眼睛睜著睜著,就睡過去,一睡就是一整天,可是今天他沒有,江山的到來,帶進一股冷空氣,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江山本來倚著門看著他,見他醒來,走到床前,扯過一把椅子,坐在他身邊,依舊盯著他看,卻不說話。蔣捷勉強打起精神,扯出一個微弱的笑:「看什麼?變醜了是不是?」

    他的聲音黯啞,再沒有平安夜在鋼琴前邊彈邊唱「紅鼻子魯道夫」時的清亮。江山沉默著,眼睛裡儘是不能隱藏的悲傷之色。「對不起,江山,我沒守住最後的防線。」

    「我以為你能。」江山終於說,「我以為沒什麼能打敗你。」

    「不是故意的,我是真控制不了自己了,對不起。」

    江山輕輕握著蔣捷插著管子的手,靜脈塌陷得厲害,手指頭瘦得只剩修長的指骨包裹著一層蒼白沒有血色的皮膚。

    「你盡力了嗎?」

    蔣捷試著點頭,卻覺得腦袋重得挪不動,

    「我只是不放心,讓周正和沈兵在那頭單獨呆著。」喘著粗氣,他笑了,「沈兵對他虎視眈眈那麼多年,趁我不在,一定搞什么小動作,我會不會去晚了?」

    「只要有你在,正哥不會選別人。」

    「現在這個模樣,他也會要嗎?」

    「嗯,他要是嫌棄,可以把你送回來,我們接受退貨。」

    蔣捷真的笑出聲,漸漸平靜下來,他費力反過手掌,輕握了一下蓋在上面的江山的手:「你能不能最後幫我個忙?」

    「說吧!」

    「幫我找個律師過來。」

    江山用眼神詢問為什麼。

    「我還沒立遺囑!若這麼走了,周正留給我的錢,就會由我家人自然繼承,可那些是你們三個拼出來的,我的家人不應該擁有,還是要還給你。」

    江山的眼睛忽然紅了,他四處看著,極力忍耐,聲音卻藏不住哽咽地說:「我缺錢嗎?你們知道我缺什麼?上輩子欠你們的,他媽的一個個都走了,剩我一個,就是再多錢有什麼意思?」

    蔣捷的手指和江山的絞在一起,他的拇指一下一下摩擦著江山手指,直到他的眼睛吸收了剛才迅速湧出的水份,呼吸也穩定,才說:「謝謝你,江山,謝謝你為周正,為我,做的一切。」

    江山手臂支在大腿上,低著頭,蔣捷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注意到褲子上一塊兒暈濕迅速地擴大了。

    下午的時候,蔣敏帶著小強過來。小強4歲了,長得比一般的小朋友都高。他站在病房的中間,象看外星人一樣看著蔣捷。蔣敏低身撫摸著他的臉,微笑問他:「今天好些了嗎?姐去跟醫生說個話,回來給你擦身子好不好?」

    見蔣捷好似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回頭對小強說:

    「媽媽出去一下,你不准碰舅舅的管子,要聽話,知道嗎?」

    「小強知道。」

    蔣敏出去以後,小強仍遠遠站著,冷著臉,戒備地看著蔣捷。

    「小強?」他低低叫了一聲。

    「你是不是要帶我舅舅離開地球的外星人?」

    「我是小強的舅舅啊!」

    「不是!我舅舅很漂亮的!」

    「舅舅生病,所以變醜了。」

    「那,小強考考你,我最討厭吃什麼?」

    蔣捷會心一笑:

    「西蘭花。」

    「那我最喜歡的卡通是什麼?」

    「皮卡丘。」

    「我在哪裡上學?」

    「聖音幼兒園大班的班長。」

    「好,最後一個問題只有我真舅舅知道的,我最喜歡吃什麼?」

    「棗泥餡兒的冰糖葫蘆。」

    蔣捷的話音剛落,就見小傢伙撲上來,嘴裡連聲叫著:

    「舅舅!你真的是我舅舅!」

    小強是個很多話的小孩兒,確認了身份就再不能停下嘴。

    「媽媽說舅舅要到月亮上去治病,外婆整天哭,我想她一定不想讓舅舅搬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小強也不想。因為只有舅舅會給我買棗泥餡兒的冰糖葫蘆,別人都不認識,還說冰糖葫蘆才不會有餡兒,我就說他們是笨蛋,舅舅都知道的……舅舅,你很累嗎?你看起來好累哦,不如你睡覺,小強給你拍拍。」說著抱著蔣捷的脖子,一手在他的後背處輕輕拍著,「舅舅乖,要睡覺噢!睡醒了給小強買糖葫蘆好不好?要棗泥餡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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