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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6:30 作者: 曉渠
    江山覺得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象此刻這麼艱難過。失去沈兵的痛苦還如在昨日,如今周正的忽然故去,更是如斷手足。而且周正的帝國陷落以後,他是唯一要承擔殘局的人,再艱難也只能戴副面具,應付來自四面八方,蜘蛛網一樣複雜的局勢。「焚夜」全權交給經理霍華德在管,直到接到手下打來的電話:「捷少等了兩天兩夜了。」

    江山看了看窗外,天氣忽然變得很冷,好象要下雪。以蔣捷的性子,就算下雪,他也不會回去,今晚能凍死在外面。江山拎了大衣,吩咐司機說:「去焚夜。」

    車子停在街道的轉角,看得見目前處於停業的「焚夜」門前,警方攔截現場的黃色膠紙還在。因為忽然轉冷的天氣,街道上行人稀少,以前一貫燈火輝煌的城堡門可羅雀,荒蕪如同墳墓,除了一個人。他縮身坐在寒風之中,偏頭凝視著身邊的地面,對周圍完全沒在意。那裡,是周正遇害的地方,清理以後只剩暗暗的一團血漬的痕跡。

    身邊的保鏢會意下了車,朝著蔣捷走了過去。江山吃力地用手指揪了揪額頭,他可以從容不迫地應付鋪天蓋地的詢問,他可以暫時忘卻所有傷痛,然而他不知道要怎麼面對蔣捷,那是周正至死也沒解開的心結。

    蔣捷一上車,帶來一陣冰冷的空氣,江山以為是車外的冷風,連忙傾身關了車門。司機一打方向盤,開上湖濱大道。很快,江山意識到冷空氣是來自蔣捷的身體,身邊這個人,已經快結冰了。

    「SHIT!你瘋了是不是?怎麼凍成這樣?」江山大聲吩咐前座的保鏢把暖氣開大,順手扯過自己脫在一邊的大衣,裹在蔣捷的身上,用力扯合著衣襟:「你家裡人也不管你?」

    蔣捷的嘴哆嗦得說不出話,牙齒一個勁兒地打顫。

    保鏢跑出去端了杯熱咖啡回來,蔣捷捂在手裡,暖和過來。

    「我能不能,見見他?」他盯著手裡深褐色的液體,平靜地說。

    江山看著他臉上有血色緩緩地泛上來,終於放下心,向後靠著坐好,說:「現在恐怕不行,遺體在警方手裡,法醫要做死因鑑定。」

    他注意到在聽到「遺體」的瞬間,蔣捷的手無意地抖了一下。

    「別這樣,蔣捷,我連自己都不能安慰,更不知道怎麼勸你。」

    點了點頭,蔣捷說,「我知道。你在拼命攥著你的,最後一線生機。一鬆手可能,就失控了。」

    江山偷偷觀察著蔣捷,說實話,他不象想像中那麼壞,情緒控制得很好。是不是也在為挽留自己最後的極限苦苦掙扎呢?

    「出事的時候,你在他身邊嗎?」

    「嗯。」

    「是怎樣?他,痛沒痛?」

    江山的咽喉掙動了一下,暗舒了口氣才說:

    「子彈擊中心臟的動脈,失血過多,心臟衰竭去的,還算好,沒怎麼折騰。」

    「他說什麼了嗎?」

    「一直沒醒,沒有遺言。」

    蔣捷不抬眼,只微微低著頭,修長蒼白的手掌環繞著紙杯,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手指僵硬,手背上的青筋突兀著,時而顫抖。人卻安靜下來,不再說話。

    「如果不出意外,周末能收回遺體,葬禮安排在下周,致電要弔唁的人很多,得持續三天左右。我會安排你提前見正哥最後一面,所以,儀式你來不來都行。」

    「我會去。」蔣捷抬起頭,大眼睛有些紅,卻沒有眼淚,「三天我都會在。」

    「正哥生前提過,他死後火葬,」江山停頓下來,和蔣捷的眼神碰在一起,繼續說,「骨灰留給你。」

    蔣捷的臉忽然轉向窗外,用力張著眼睛,忍得臉邊肌肉抽動幾下,還是有兩行清澈淚水,翻滾著,沿著瘦削的臉頰淌下來。

    葬禮到了第三天,來弔唁的都是周正私人的一些朋友。蔣捷一身黑色西裝,坐在角落裡。開始的時候,江山還會讓身邊的人照看著,他怕蔣捷失控,不好收拾。可漸漸地,他發現那人根本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得象空氣一樣。晚上六點多鐘,人稀少下來,江山走到他的身邊,蹲下身問:「差不多了,你先去吃點兒東西,回來再看正哥一眼,就蓋棺了。」

    見他點頭,江山走開,交代身邊的人做準備,又要向最後幾個客人謝禮。等他忙裡偷閒朝蔣捷望過去,他連姿勢都沒怎麼變,根本就沒動。江山心裡終於明白,他堅持每天都來,無非是想和周正多呆一分是一分,不到最後一刻,他是不會離開周正的。

    周正的身軀依舊偉岸,雙手合在胸前,都說這樣才能放開今生的牽絆,能暝目,能放心。「長夜未央」的指環還緊緊箍在左手的小手指上。蔣捷繞他走了一圈,停在他的臉側,他把手裡的白玫瑰銜在嘴裡,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小梳子。周正和蔣捷分手以後,頭髮長長了些,他最不喜歡頭髮擋眼睛,有時候會玩弄著蔣捷的劉海問:「你頭髮這麼軟,還留這種獅子頭,一低頭就掉下來,多礙事啊?」

    「為了好吃嘛!」

    「這是什麼語?聽不懂。」

    「紅燒獅子頭,是名菜啊!」

    「去你的,一點兒都不好笑。不過我最愛吃的在這裡,」

    他一下一下溫柔啄著蔣捷的嘴唇:「又香又甜,嗯,比哪道名菜都好吃。」

    蔣捷一下下梳理著周正的頭髮,把整個髮絲向後梳,露出他的額頭,那裡有個淺白色的傷疤,是教他騎馬時為了護著他摔的。

    「下輩子還是蓄短髮吧!你留獅子頭真難看。」

    他一邊給周正梳頭,一邊低低地說。把手裡的白色玫瑰放在周正的胸前,象是要永遠記住他一般,蔣捷的手細細撫過周正的髮際,一寸寸地在他臉上流連。終於他站直身子,在所有人目光注視下,慢慢地彎下身子,在周正的額頭,淡淡地,留下最後一個輕柔的吻。

    他的嘴唇貼著周正的皮膚,是久違的肌膚相親,想著一刻想了多久?可為什麼夢想實現的時候,整個世界卻要結束?蔣捷不敢移動,他覺得只要自己一離開,永生再親不上這寬闊額頭,永生不能。周正,永生是多遠?我要一個人,走多遠?直到感到身後江山抱住了自己,在耳邊低聲說:「別這樣,蔣捷,到時間了。」

    幾乎全仗著江山拉扯的力,蔣捷勉強起身,還沒完全站直,喉頭一陣難以抑制的腥咸,在意識過來以前,一口血已經噴了出去,正灑上周正的雙手,指環在血色之下,不知道為什麼幽幽閃了下,象極了某人離去時不舍的眼神。

    「再見。我的愛人。」

    第54章

    江山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一片荒原,枯萎著延伸到湖邊。那裡,蔣捷騎坐在馬背上,寒風凜冽,後背卻挺得筆直,象個真正的騎士。江山和沈兵騎馬的技術都是周正教的,可周正說,他們兩個都不如蔣捷有靈性,蔣捷是真的一教就會,而且立刻就能騎得像模像樣。當年的小馬駒「小捷」已經快三歲,長成一匹矯健威風的純血馬,完全繼承了父系家族的大將之風,只在阿靈頓賽馬場跑過一次,就拿到第二的好成績,和當時的冠軍只差了半個馬身。那是伊州本地培養的賽馬獲得的,最高的名次。江山至今還記得那天在賭馬台的貴賓席,在「小捷」衝過終點的瞬間,周正站起身,目不轉睛,若有所思地鼓掌,低聲說了句:「好樣兒的,寶貝兒!」。緊挨他坐著的江山沒有錯過在他說「寶貝兒」一刻,臉上一閃而過的複雜的柔情。正哥,你若看見此刻的蔣捷,又會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火化的第二天,殯儀館派專人將周正的骨灰送到北郊的別墅。蔣捷手捧著青瓷罐子,輕輕搖了搖。江山以為他是在找指環:「殯儀館有規定,身上不能帶貴重物品,那指環給退回來了。」

    「我只是好奇,他的鐵石心腸,也能燒成灰嗎?」他自言自語。

    江山心底無奈嘆息著,眼睛怎麼也離不開大風裡那拼命挺直的背影,蔣捷,你,在等待什麼?

    「腿夾緊!身子前傾!手抓住韁繩!」周正站在地面上,手裡握著馬鞭,大聲指導蔣捷。那是個溫暖的春天的午後,周正教他騎馬時,用的是澳洲產的一匹黑馬。

    「一會兒馬跑開,速度上來以後,你要把屁股撅起來!」

    蔣捷紅著臉,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是教你呢!抬屁股是為了減少給馬背帶來的壓力,你往哪兒想?」周正瞪回去。

    「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就那麼下流呢?」

    「喂!請對老師表現出你的尊重!」周正揮了揮手裡的鞭子,「準備好啦?走!」

    話音一落,馬鞭不輕不重地落在馬屁股上,黑馬竄了出去,繞著湖邊,甩開長腿一路飛奔開去,周正大嗓門的呼喊,在身後漸漸變小,變小,沒了。

    「小捷」在緩慢起跑以後,速度一下提上來,記憶里遠去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抓住韁繩,用身體找平衡,別往後看!好,很好!腿上用力!起身,現在起身,好!太好了!對!就那樣!保持住!」

    蔣捷閉著眼睛,重複著周正曾經告誡他的動作,聽見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象是穿過一扇透明的門,飛奔的「小捷」帶著他跑進一個熟悉的時空。一雙手慢慢環上腰,拉著自己坐回馬背上:「好樣兒的,寶貝兒。」

    「噁心,誰是你寶貝兒?」

    「你呀!最漂亮最年輕最有天賦的騎士。」

    周正的在背後環抱著他,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不老實的嘴在耳邊騷擾地吹著風,還用鼻子拱著他的臉頰,兩個人都不說話,呼吸和心跳融合在一起,湖泊溫柔地閃光,大片大片的森林正在季節的變幻中換著顏色,天地之間,是無邊無際,沉默的背景。

    蔣捷是在一陣冷風裡睜開眼,四下里是死寂醜陋的枯木,風打透了單薄的身子,衣服在身後呼啦啦地響,似乎在向他證明,背後只是孤寂寒冷的,一片空氣而已。

    蔣捷逐漸發現自己對情緒和身體開始失去控制。他夜不能寐,沒有食慾,甚至完全無法集中精力做事情,終於還是失去了銀行的工作。他開始長時間住在北郊,江山跟他說,還是不要回來吧!這樣對他來說可能容易些。可他做不到,除非一把火燒了這裡,否則,他總覺得這裡象蓋在磁場上一樣,而自己就是一塊沒有太多重量的金屬,除了投奔,別無選擇。

    12月初,周正的律師找蔣捷談話,大概內容是蔣捷是周正在遺囑里指定的唯一的繼承人,即將繼承周正總值大約二十億美金的遺產。三十多歲就立遺囑,你這個瘋子,早知道自己沒命享,賺那麼多錢做什麼?誰稀罕你的臭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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