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2023-09-26 19:56:30 作者: 曉渠
鐘聲剛剛敲過,2000年了。還記得我們打的賭嗎?你說九九年最後一天是人類的大限。你還說,我們肩並肩站著,在午夜最後一次鐘聲里,能象影子一樣消失。我一直覺得那是你說過的,最浪漫的情話,和你的風格差太多了,以至於我到現在還在懷疑,你到底是不是那句話的原創。anyway,我現在還活得好好,上午打掃房間,晚上回家吃飯,回來的路上還揀到一隻流浪狗。所以你輸了,欠我10美金的賭金,回來要記得還。
中東那麼好玩嗎?你一去三個月杳無音訊。該不是一夫多妻合了你的胃口,也忙著三妻四妾,樂不思蜀了吧?出於對健康的負責,你還是要適當約束一下你的下半身,過分縱慾會早衰。呵呵。」
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腦屏幕,臉上的笑容漸漸隱沒,如同水面隱約的漣漪,無聲散去。良久,長手指在鍵盤上繼續敲擊著:「周正,你,想我嗎?周正……我,很想你……」
目光陷在一串省略號里,蔣捷的胸腹之間一股酸楚抽搐著盤旋而上,他用力將之壓在喉嚨間,壓抑之下身體顫抖,連眼睛和鼻子也跟著酸痛起來。滑鼠點擊「保存」,糙稿夾里多了編號100的待發的郵件。夜是安寧,只是燈光格外耀眼,世紀的交替,數字的變化而已,嗯,不過如此。
地上積雪很厚,因為新年的假期,很多支岔小路都還在一片雪白之下。在路上,不少雪鑽進鞋子,此刻化了以後,冷冰冰濕漉漉的,很難受。蔣捷坐在空蕩蕩的公車上,手裡取暖用的咖啡已經冰涼,終於看到冰雪之下,城堡一般的「焚夜」。周正以前不喜歡蔣捷到「焚夜」找他。
「那裡亂七八糟,你少去。」
「為什麼你可以,我不可以?」
「能一樣嗎?你這模樣的進去,還不給那些狼給撕著吃干抹淨,渣都不剩?」
「呵呵,」蔣捷蜷坐在沙發上,抱著水杯笑,「那你是大灰狼還是小綿羊?」
「你說呢?」周正張牙舞爪撲過去,「我本來就是大灰狼,你才知道?」
蔣捷拍了拍後門,司機停車,讓這個古怪的乘客下去。一下車,蔣捷就給一陣冷冽的風吹得透心涼。他拉了拉領子,低頭迎風而行。江山不太願意接他的電話,說話也是推三擋四,蔣捷只好親自來找他,希望能要些周正在中東的消息。江山果然是社交的高手,明明是他躲著不願見的人,見面的時候也是面不改色地微笑著問候「新年快樂」。
「周正有消息嗎?」
「正哥?他三天前就回來了。沒給你電話?」
蔣捷楞一下,接著臉上難以掩藏的喜悅,「三十號回來的?」
「對,我以為趕回來和你跨年,你先暖和暖和,臉都凍紫了。」江山給了他一杯熱茶,「蔣捷,別那麼認真,正哥他跟誰也不會認真的。」
「嗯,那他現在住在哪兒?手機開嗎?」
「不是湖濱就是北郊,手機沒開。要不要我幫你聯絡他?」
「不用,謝了,我想我還是親自找他談比較好。」
「行,那你去之前,給他打個電話。」
江山看著蔣捷轉身離去,眉目之間,蒙上一層說不清的遺憾。
「焚夜」到湖濱公寓只有十幾分鐘的車程,蔣捷等不到公車,搭了計程車趕過去。他想著周正也許因為時差在熟睡也不一定,就沒有打電話。幸好,他仍然保有公寓的鑰匙和開電梯的磁卡。門口的保鏢看見他,有些驚訝:「捷少?上面沒交待你會來,這個,不太方便。」
「我有跟江山說。」蔣捷說,「不然,你跟他確定一下吧!」
「噢,那就不用了,對不起,捷少,非常時期,比較嚴。」說著側身替他開了門。
客廳里空蕩蕩的,角落裡一盞桔紅的小燈白日也沒熄。蔣捷cháo濕的襪子踩在地毯上,留下個濕腳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低腰脫了襪子,赤腳走上樓梯。主臥的房門沒有關,剛走近,就聽到那熟悉的帶著情慾的喘息。蔣捷的心猛地收緊,臉慢慢越過牆壁的阻隔,臥室正中的大床上,兩條赤裸的身影。周正靠著床頭半躺半坐,微合著眼睛,手按在黑髮少年的頭,那少年伏在他的胯下,熟悉吞吸著粗大的男物。這一切完全在意料之外,蔣捷釘在原地,大腦,心臟和血液都停止運行,連移動一步都做不到。周正先意識到他的存在,連忙地推開身下的人,於是,少年也向門口看過來,那是張年輕的,中東混血的漂亮臉孔。蔣捷感到知覺回到身體,頃刻竟是撕裂的疼痛。他退回去,雙手下意識地關了門。紅木雕花的門從未如此沉重,合上的瞬間發出的巨大低沉的餘音,震得整個世界搖搖欲墜。
頭腦里都是錯亂的聲音和影象,心卻是冰封一樣僵硬。蔣捷茫茫地感覺那扇門竟斜斜向他壓下來,身邊的空氣給下落的重物排開,強烈的窒息,如同給一雙鐵手掐住了脖子,並且越收越緊。
「你,還好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蔣捷周身一振,原來傾壓下來的是周正不知何時湊到面前的臉。他慌忙退後,拉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聲音出口,卻是難得的平靜:「你呀,真是,做那個不關門的?」
「過來怎麼不先打個電話?」
「我忘了,不是忘了,是我以為……」蔣捷一邊後退,一邊心不在焉地說話,「中東之行的紀念品啊?嗯,挺漂亮,長得很健康,現在都流行這樣的。看你,那兒還硬著呢!呵呵,回去吧!我也,要走……」
「哎!小心!」周正喊出來,卻晚了。蔣捷面對自己,沒有注意身後的樓梯,一腳踩空沒停住,就栽了下去。周正連忙追下去,蔣捷已經自己坐起來,額頭有些破皮,但問題不大。
「起來走走,看看腿有沒有摔壞。」周正伸手拉他,想幫他站起來,不料蔣捷一縮身躲過他的手,蹭到樓梯邊靠著扶手安靜坐著,也不說話。空氣里彌慢著尷尬的沉默,彼此的心跳都清晰可聞。周正看著蔣捷的側臉:「別這樣,你就是個死心眼,凡事太認真,……」
「你這是何苦呢?」蔣捷低低說了一句。
「嗯?說什麼?」周正沒聽清。
蔣捷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周正:「你想我走,我絕不會賴在你身邊,何苦這麼費事,不累嗎?」他站起身,左腿有些疼,可不妨礙走路,走到門口,背對著周正:「我們本來有機會的,可你試都沒試,就放棄了。」說完徑直走出去。厚厚一扇門,嚴嚴實實地,隔開兩個世界。
開始就不堪的感情,果然不能善終。走向電梯的短短距離,蔣捷覺得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他追出來,拉著自己,厲聲問:「你要去哪兒?你給我站住!」兩個人在這段走廊里動手,周正的臉壓上來,強吻自己……越來越多的影像,在該忘記的時候,翻江倒海湧上來,從黑白到彩色,無聲到有聲。蔣捷狠狠地捶著電梯的按鈕,離開這裡,離開這裡,趕快離開這裡!這樣的聲音如同一排排的海浪,不停不歇地拍著蔣捷錯亂的精神。一次次奮不顧身的拯救為了什麼?那麼多相擁而眠的夜晚為了什麼?為什麼甜蜜的過往不能長久?為什麼在感謝上帝博愛的時候,他卻再放棄我?為什麼?
蔣捷出了大廈,越走越快,最後索性跑了起來,從慢跑,漸漸越跑越快,街道在倒退中,憐憫地注視著他的狂奔不止。
「周正,你說天榻了怎麼辦?」
「這個你也擔心?」他說得好象自己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站在高個子的旁邊,讓他幫你抗著。」
「哈,這麼吃虧的事情,哪個傻大個願意做啊?」
「我周正一世英明,天要是真塌了,我寧可做你的傻瓜。」
蔣捷知道自己跑得很快,跑了很久,過了一條街,還有一條街,終點在哪裡?就這麼跑下去吧!跑到世界的盡頭,再不回來,再也不回來。肋骨象縮水一樣緊緊箍著胸腔,心臟時刻都會破碎得不能重拼,下一步,也許下一步的下一步,自己就會突然崩潰,從此倒地不起。那又有什麼不好?蔣捷聽到警笛在耳邊響起,一個警察在離他兩步的地方跟著他跑,用英文詢問:「先生,你怎麼樣?需要幫忙嗎?先生,請你停下來,遇見劫匪了嗎?你的鞋子呢?」
我的鞋子?蔣捷這才低頭,看見自己青紫的,血跡斑斑的雙腳,竟還是赤裸的。他抬頭看著那警察,茫茫然地搖頭,張口要說話,胸口一緊,腥咸一路上涌,「哇」地吐出一口血,鮮紅地,濺在周圍的殘雪上,一朵朵,象極盛開的花。他再試著站直身體,天地卻在瞬間變換了位置,還沒反應過來,後背已經重重磕在堅硬的地面。灰暗陰晦的天空,終於沉沉地,墜落下來,蔣捷睜著眼睛,黑暗卻還是降臨。朦朧恍惚之間,聽見北風的怒吼,聽見警察向同伴呼救,聽見整個世界都在塌陷的,斷裂聲。
「天塌了,周正,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上部完
下部
第23章
聖勞倫斯街和凱薩琳街交叉的轉角,是家「吉米張」三明治店。店面是19世紀末的老式紅磚房,門前幾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濃蔭蔽日,帶來夏日少有的清涼。樹蔭里擺著幾張小桌,三三兩兩坐著吃飯的都是暑假班的學生。蔣捷站在樹下,感受輕風小心掀動發梢,天空是片一塵不染的蔚藍。
和小鍾約好一起吃午飯,那個傢伙果然是遲到的惡習不能改。小鐘的全名鍾家強,是台灣來的留學生,以前蔣捷在唱詩班彈琴的時候,兩個人就認識。去年復學以後,恰好小鐘的室友畢業,蔣捷就搬進他的公寓,分擔房租。那是間離學校很近的紅磚房的二樓,到「吉米張」也就十分鐘的步行。小鍾最近墜入愛河,一到周末就提出二人世界的申請。那兩個人辦事偏偏不分場合,不管臥室,客廳還是廚房,興致來了就地解決,蔣捷不躲都不行,常常無家可歸。還好暑假開始以後,實習生的工作讓他忙得廢寢忘食,周末幾乎都在加班。
二00一年五月,因為中途休學一年,本來應該畢業的蔣捷結束了大三的學習,幸運地給投資界的「金手指」史蒂夫尚金欽點,進入尚金的公司做暑假實習生。尚金的手下個個是行業精英,多少都帶著點心高氣傲的脾性,不屑指導新人。蔣捷謹言慎行,憑著天生聰慧和過人才幹,很快摸出門道,六月中的一份地產投資計劃書更讓他脫穎而出,被尚金破格提升為臨時私人助手,實際是留在身邊,親自教導。尚金親自帶實習生的消息不脛而走,讓業內專家對這個叫蔣捷的男孩更加好奇。尚金是有名的工作狂,沒有他的允許,蔣捷不得離開。就連獨立日的公眾假期,蔣捷也沒抱幻想休息,不料,尚金意外讓他正常休假:「小伙子,現在大家都在看你,你要在我這裡倒下了,多少人得恨我糟塌人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