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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6:17 作者: 曉渠
有人走進來,摸著他的臉驚喜地哭泣,是母親。他沒聽清究竟說的是什麼,心裡反覆安慰自己,還好,是夢,是夢,不是真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才能勉強跟眼前的世界銜接在一起。
「六兒呢?」剛清醒,說話不清不楚地大舌頭,「我那同事,車裡的,楊蔚,他怎麼樣了?」
車禍出現的瞬間,他隱約聽見楊蔚喊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可他那麼迅速地失去意識,連看楊蔚一眼,確定他的情況都沒來得及。
「傷了肋骨,他家裡人來照顧他,你就不用擔心了!」
宋澎湃覺得格外愧疚,畢竟是自己開車出的事故,連累楊蔚,如果他坐計程車自己回家,可能現在就不用陪自己躺在醫院裡了。可是,他沒法繼續打聽楊蔚的情況,因為在他昏睡的幾天裡,金媛早產了,生了個兒子,太小,還放在保育箱。他的父母都趕了過來,忙前忙後,操碎了心。老人到了這年紀,就盼著孩子平安,怎麼知道兒子孫子一起出了事,一家人幾乎崩潰。
王斌過來看過他一次,只呆了很短的一會兒,他說最近有新人出唱片,大江南北地跑,忙得很。宋澎湃想從他嘴裡問問楊蔚怎麼樣,他含糊不清地說沒大事,還勸短期內別去看他。
「他家人怨著你呢!」
楊蔚跟家裡人「不熟」,這不是什麼秘密,就算是宋澎湃跟他這麼鐵的關係,知道些其中的曲折,但也沒見過他家人。本要多問問,無奈王斌手機響個不停,也不好多留他。
「你好好養著吧!回頭我去看楊蔚的時候,代你問好就行了!」
宋澎湃都是外傷,好得很快,他開始還相信別人說的,楊蔚家裡人怨自己,不想見。可這好幾天過去了,楊蔚一點動靜都沒有,他要是傷得輕,肯定跟自己聯繫,感到有點不對勁兒了。一提「楊蔚」的名字,人人都跟他打岔。他這會兒都當爹了,又不能任性,不好逼問糾纏。金媛把兒子抱過來給他看,小傢伙雖然小,精力不差,成天蹬著腿地哭,哭到斷氣也不停。
宋澎湃幾乎每天做夢,老是夢見楊蔚,他也不說話,隔著那麼伸手也捉不住的距離,冷冷地看著自己,自己向前進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這天醒來,覺得心突突地跳得難受,他沒這麼恐慌過,坐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趁病房裡沒人,他摸出手機,播通了楊蔚的號碼。
手機響了很久,在宋澎湃幾乎放棄的時候,被接起來,但沒人說話。宋澎湃的心懸在嗓子眼兒,試探地問了一句:「六兒?是你嗎?」
依舊是沉默,宋澎湃沒掛,仔細地聽,專心到無法判斷究竟隔了多久,那頭才傳來一聲輕輕的「嗯」。宋澎湃的心,「撲通」地落回原地,大聲到嚇了他自己一跳!他倆太熟,就算這麼微弱的「嗯」,他也聽得出是楊蔚沒錯!
「六兒,你怎麼樣了?」
那邊又停了一會兒,「……還行。」
宋澎湃想起家人說他傷了肋骨,說不定呼吸說話都費勁兒!自己真混蛋,怎麼還沒命地提問?於是,開始一個人唱獨角戲:「你好好休息,別著急,過兩天我出院一定去看你!別任性,跟家裡人好好相處。」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什麼,就是沒法停止,沒法閉嘴,那短暫的一刻,他感覺有東西在身體裡燃燒著,說到嗓子都要幹了,冒火,宋澎湃掛斷電話前,很突然地說了一句,「六兒,對不起!」
那以後,有一個多星期,宋澎湃沒跟楊蔚聯繫,也沒接過楊蔚的電話。他外傷好得差不離,趁沒人的時候,遛達出病房,四處偷著轉悠過,他知道楊蔚父親條件不錯,這一層都是特等病房,估計住得遠不了。可是徒勞一番,沒找到,有點黯然。
他是直到出院那天,得知楊蔚壓根兒就不住在同一家醫院,才發現整件事情不簡單。當著父母和金媛的面,他沒發作,到了家以後,待圍繞他的人都散了,注意力紛紛轉移到又開始哭得豪邁的兒子身上,他才抽身上陽台,給王斌打電話。
王斌接電話的口氣不對勁,帶著鼻音,雖然他說自己感冒,宋澎湃壓根兒沒把這种放個屁的功夫能編出兩個謊的人的藉口放在心上,直接質問:「六兒呢?他住在哪個醫院?」
王斌突然沒動靜了。
「你們是不是瞞著我什麼?」
電話那頭突然象爆竹般響亮地炸起來,「你還找他幹什麼?晚啦!你早些時候都幹什麼去了?」
宋澎湃一顆心如墮冰窟,他連追問楊蔚狀況的勇氣都沒了。
「我在六兒家裡收拾東西,你過來吧!」王斌放緩口氣說。
楊蔚的家裡依舊整齊得不帶一點人氣兒。廚房的水池邊,放著出事那天早上他喝咖啡的杯子,已經刷乾淨,倒扣在平鋪的一塊毛巾上。宋澎湃到的時候,王斌已經收拾好了一包東西,正坐在沙發上等他。
「我一來六兒家就緊張,用得著這麼幹淨嗎?」王斌伸手碼索著平整的沙發,「你說他怎麼就非活得這麼累?」
「他,他現在在哪兒呢?」
「北京,他爸媽找熟悉的醫生做的手術。」
「哪家醫院?我這就看他去!」宋澎湃站起身,恨不得馬上就飛北京去。
「你去幹什麼呀!」王斌大喝,「你打個電話,他差點兒命就沒了!你跟他說什麼了,啊?」
宋澎湃一時也想不起說過什麼,難道,是……「我跟他說……對不起。」
本來坐著的王斌聽到這話,「騰」地站了起來,眼睛裡噴著憤怒,「你他媽什麼意思?你說對不起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六兒的心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不是?」
看著宋澎湃痛苦僵硬的臉色,王斌火大了,一把揪起他的領子,拳頭高高揮起來,可是面對那熟悉親密如手足的臉,想起他也是剛剛出院,又如何也打不下去,只覺得心跟碎了一樣疼。
「那你還能忍心這麼多年眼睜睜看他過得不死不活?良心給狗吃了呀!你倒是出國結婚生孩子,過得人模狗樣的!六兒呢?他忍得心肝腸子都要爛了,你他媽跟他揣著明白裝糊塗!你去吧!你去看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兒,都是拜你所賜!」
宋澎湃如同遭遇迎頭一棒,他躲也沒躲,只覺得眼前世界砰然粉碎,灰飛煙滅。他靠在堅硬的玻璃牆上,慢慢地向地面上滑坐下去……雙手緊緊抱著頭,抵在膝蓋上,半晌傳來壓抑啜泣,那聲音低沉得象是穿越重重阻隔。
「我不是,不是那個,怎麼回應他?點破了,還能做朋友,做兄弟?你當我想嗎?可,可我什麼也給不起!」
王斌聽見宋澎湃突然「嗚嗚」地哭起來,認識這麼多年,他沒見宋澎湃掉過眼淚。眉頭深皺,輕車熟路地在抽屜里找出盒煙,點上以後遞到宋澎湃的面前。宋咽喉上下勉強著咽了兩下,生硬地忍住哭泣,接過煙,狠狠地吸了兩口。王斌自己也點上一根,各抽各的,誰也不說話。
小心地把掉在地板上的菸灰收拾起來,王斌陷在深深的思考。楊蔚常取消他是長腦子不用的人,有次,他還回了一句,至少我長了,想用的時候還用得上,你連長都沒長!說實話,老大也沒做錯什麼,他大學就跟金媛在一起,畢業出國,回來結婚,生孩子……任何人都懂得知難而進,他還要給楊蔚什麼提醒?
「你們出事那天晚上,是六兒把你從車裡拖出來的。當時你頭上身上都是血,六兒以為,你可能不行了。在救護車上,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要去的那家醫院,就在我家對面,要我趕快過去。我到的時候,六兒從救護車下來,跟著你的推車往裡跑……我見他還能走,就以為他沒什麼。你一進急救室,門還沒關嚴,他忽然就倒了!」王斌說著,象是想起那晚上自己的惶恐,眼淚猝不及防地,「刷」地淌下來,他伸手蹭一把,哽咽著往下說,「他的臉那麼白,白得嚇人,躺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就那麼直直盯著我,醫生護士上來,把他抬上擔架,他抓著我的手不放,我說,六兒你別著急,老大不會有事,他,他,他才鬆了手,閉上眼……」
「六兒是脾臟破裂導致大出血,他家裡人好象挺厲害,把他接北京,說有熟人的醫院。我去看過他一次,那時剛做完手術,還在ICU,情況不怎麼太好。後來說恢復不錯,轉到一般病房。可接了你的那個電話,突然惡化,說什麼呼吸窘迫綜合症,又送回ICU了!老大,這事不管誰對誰錯,你要是想他快點好,就暫時離他遠點兒吧!」
宋澎湃默默地聽著王斌說話,每一句,都象磨得半尖不尖的鈍器,在他心上扎一下,再一下。「那現在是誰照顧他?」他知道楊蔚的脾氣,不會讓父母插手自己的事。
「這段時間趕上我忙得跟他媽孫子一樣。好在樓明在北京做個唱片的後期,他晚上去錄音室,白天就在六兒病房陪他。」
「什麼時候回來知道嗎?」
「還沒定,說看他身體恢復情況,樓明每天都給我電話,這兩天好多了。」
宋澎湃站起身,他菸灰缸放回原地,又將王斌動過的東西,都擺回楊蔚習慣的地方。這人一身的毛病,終究是改不了,某個地方放某個東西,某個地方放某個人,誰也挪不了,便由他去吧!怎樣都好。
楊蔚回來那天,雖然王斌說不用他接,習慣使然,他還是按時到了機場。從大學開始,這些年,每當他和楊蔚需要彼此的時候,兩人都儘量趕過去。如今要他「離楊蔚遠點兒」,並不是件象說起來那麼容易的事。
因為還沒完全恢復,楊蔚被輪椅推出來的時候,臉色並不怎麼好。樓明推著他,宋澎湃幫拎著行李。停車的地方要下幾階樓梯,宋澎湃先把手裡的行李放進後備箱,轉身打算幫忙扶楊蔚上車,卻見樓明一低身,似乎要把楊蔚抱起來。
「我自己能行。」楊蔚輕聲跟他說。
「我也能行,」樓明說話的時候,眼睛裡帶著笑,「你就省著點力氣吧!」
楊蔚雖然瘦骨嶙峋,但身高腿長,樓明力氣真夠大,毫不猶豫地抱著就下了樓梯,宋澎湃連忙打開車門。
「小心別撞到頭。」樓明對楊蔚說。
宋澎湃第一次發現,樓明是個細緻和耐心的人。先送楊蔚到醫院,樓明說他需要到醫院做個檢查,才能決定可不可以回家,結果醫生建議在住上一個晚上觀察。樓明急著回公司,確定宋澎湃可以留下來,就匆忙離開了。病房裡只剩他們倆,宋澎湃忽然有點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