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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58 作者: 曉渠
馮嘉知道,肖恆在家人面前,好話不知得說幾車,才會放他這個三代單傳的大孫子回外地過元宵。他一個人窩了大半個寒假,幾乎要自閉,他迫不及待地等著肖恆的到來,將他從周而復始的形單影隻里,拯救出來。兩人吃了肖恆從家裡帶的餃子,待天一摸黑,就出門看燈去了。
到了公園,馮嘉開始有點後悔了。元宵節看燈,實在不是適合兩個男生……周圍氣氛那麼曖昧,因為曖昧,兩人都尷尬,結果肖恆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個安排不太合理哈!咱倆好象怪怪的。」
本來還在心裡納悶的馮嘉,禁不住大聲笑出來。這一笑,激起肖恆的鬥志,他心虛地說:「笑什麼?笑什麼啊?」
馮嘉被來往勾肩搭背的情侶碰撞著,再看著站得筆直僵硬的肖恆,滿臉橫線的模樣,他實在忍不住,笑得更歡了。
「還笑?你個兔崽子,看大爺怎麼收拾你!」肖恆被他笑得發毛,伸胳膊就要抓他,馮嘉哪裡給他機會,一擰身跑了。兩人在人群里,一逃一追,撞散好幾對鴛鴦情侶,嘴上說著對不起,心裡卻說不出地高興。
馮嘉忽然停下來,抬頭看著綴滿雪白小燈的摩天輪,襯在深色的夜空里,像是一片墜落的銀河。
「肖恆,我們去做摩天輪吧!」
為了能在寒冷的冬夜裡取暖,他們並肩坐著,越升越高,萬家燈火都在腳下。馮嘉的目光從窗外的不夜城轉移進來,落在肖恆英俊的側臉上,他的鼻子那麼挺,睫毛不長,短短的,但很密實,很有力,讓他的每個眼神都那麼堅定不移的。
「你看什麼?」肖恆沒動,聲音顯得平板,「你當我不回頭,就不知道你偷看我?」他這才扭過頭,直直地盯著馮嘉。馮嘉的臉,在月光下更顯得雪白,他沒有躲避肖恆的注視,烏黑烏黑的眼睛,和夜色瀰漫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以後,馮嘉依舊記得那個夜晚,他和肖恆懸浮在城市的最高點,狹窄空間裡,小心翼翼地,傾聽彼此的呼吸,象天使踩在雲端。
回到肖恆的公寓,馮嘉心滿意足地病了一場。這是從小到大的毛病,每次嗓子發炎,一定會帶連著燒上幾天才罷休。何況,那美妙非常的夜晚,消耗掉他很多的免疫力。肖恆是半夜裡發現他呼吸不對,被他滾燙的體溫嚇得丟了魂,連搬帶抗地將他送去急診打點滴,正月十五的夜晚,在空曠的病房裡,他說:「馮嘉,你真他媽的有病!」
第三章
馮嘉和寢室老大關係也很好。老大是鄉下來的,為人淳樸,十分好學,除了肖恆,就屬老大最照顧他。這天午飯時間,肖恆學生會有事請,馮嘉一個人吃飯。寢室里只有老大和他,老大見他又吃青菜豆腐,突然抬頭問他:「豆芽兒,你是不是營養不夠,導致發育不良啊?」豆芽是寢室的人給馮嘉的綽號,因為他高高瘦瘦,皮膚白白,特別象一根豆芽菜。
「為什麼這麼說?」馮嘉有點不明白老大的意思。
「我看你怎麼連鬍子都不長?跟個小姑娘似的。」
馮嘉的臉「騰」地紅了,哭笑不得地看著老大,還沒等他說話,肖恆從外頭進來了,明顯是聽到他們的談話,語氣不悅:「老大,有你這麼說話的麼!不長鬍子就不是男人了?」
肖恆的黑臉,讓老大有點尷尬,賠笑對馮嘉說:「豆芽兒,你別生氣,哥不是那個意思哈。」
「沒事兒,」馮嘉沒往心裡去,他站起身,「老大,你吃完沒有?我一道幫你把飯盒刷了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老大說著,拿著飯盒先衝去水房了。肖恆伸手關了門,氣呼呼地和馮嘉說:「他說你象女人,你還幫他刷飯盒,你欠他的?」
「老大沒那個意思,他就是說著玩兒的。」
「說著玩兒,那你臉紅什麼?我說他象女人,你看他生不生氣。都是看你好欺負。」肖恆邊說話,邊打開馮嘉的衣櫃,「你的運動服呢?」
「洗了,沒幹呢。幹嗎?」
「換衣服打球去,省得被人說你不象男的。」肖恆似乎比馮嘉更介意這句話。空空的衣櫃裡,只掛了兩三件冬天的毛衣,他不禁皺眉:「你衣服怎這麼少啊?」
「夠穿就行唄!」馮嘉捧著熱水喝,「誰象你肖公子,一個大男人,衣服鞋子比女人還多!」
「呀,在這兒截我的話吶?」肖恆故意橫眉豎目,惹得馮嘉一陣「咯咯」地笑。
「本來就是,一天換幾套衣服,不知道誰象女人,愛臭美。」
「你個兔崽子,敢說大爺象女人!活膩歪了是不是!」肖恆撲過去,揪住馮嘉,兩人向後一摔,栽倒在馮嘉的床鋪上,翻來覆去地鬧騰,肖恆費勁地想把馮嘉壓在身下,結果,馮嘉力氣也不小,兩人撕扯半天,肖恆仗著人高馬大的身材壓著馮嘉,雙手扣住他的頭,使他不能旁視,口氣假裝惡狠狠地:「你服不服?」
「服誰?」馮嘉想笑,卻給肖恆勒得笑不出來。
「我!」
馮嘉笑彎的眼睛近在咫尺,他雪白的額頭在正午明亮的光線里,連皮服下青的血管都看得出來。肖恆話語依舊堅硬,心裡卻給什麼戳破了個小洞,一股柔軟的暖流緩緩流出來。
「為什麼要服你?」
馮嘉從容而慵懶地問,他縹緲的眼神,潤澤的嘴唇,離肖恆那麼近,象只小羽毛,輕輕撓著他的心尖兒……肖恆突然從他身上跳起來,撞在上鋪的床欄上,「咚」地一聲響,他疼得悶哼著,捂住腦袋,卻片刻不停地衝出房間,朝廁所跑去。
「你沒事兒吧?」馮嘉從床上坐起來,關心地問了一句。
「沒事兒!」走廊里,遠遠地傳來回聲。很久以後,馮嘉才知道,原來,那是第一次,自己讓肖恆產生了生理反應。
幾天後,馮嘉在圖書館趕了一下午的論文,出來天色已經黑了。他本來幫肖恆也占了座,可這傢伙肯定又打球去了,竟然沒來。他在水房打了兩壺開水,經過食堂的時候,不知道該不該把兩人晚飯買了。肖恆是那種被家裡人照顧的很好的小孩,他對打熱水,買飯之類的瑣事從來不關心,向來都是馮嘉一人做兩人的份。回到寢室,肖恆還是不在。馮嘉剛把熱水放下,傳呼機響了。那是肖恆的一部中文傳呼,他媽媽從日本回來,給他帶了部手機,這個舊玩具就留給馮嘉用了。
「我在公寓,你過來吧。」他倆一般周末的時候,會去肖恆那個公寓住,那裡有洗衣機,馮嘉會把肖恆攢了一星期的衣服幫他都洗了。他自己衣服很少,在學校找時間搓乾淨就成,不象肖恆,他很多衣服都只能幹洗,或是要特別小心處理的。好在他那裡的全自動洗衣機很高級,很省事,看著衣服在水裡滾來滾去,對馮嘉來說,是特別幸福的事。
他到公寓時,肖恆正喝著啤酒,看著電視,地上放著幾個「真維斯」的牛皮紙袋子。馮嘉有點奇怪,肖恆的衣服都是他媽媽從國外捎回來的,他很少自己買衣服。「你逛街去啦?」他問。
「對啊,你試試這些衣服,我幫你買的,看號碼合不合適。」--「幹嗎給我買衣服?」
「廢話,誰讓你自己不買?這毛衣你都穿了一冬了,我說你不用這麼省吧?老大拿貧困補助的人,衣服都比你多。你怎麼連過年都不添件新衣服?」--「和我這麼窮酸的人走在一塊兒,你是不是覺得特丟臉啊?」
「喂!你別說歪理啊!」肖恆見馮嘉神色憂鬱,連忙解釋:「我可就是單純為了你好。什麼寒酸不寒酸,你說話也忒刻薄了吧?再說,兄弟麼,用得著客氣嗎?你平時幫我打水打飯洗衣服,我都沒說過謝謝。」
馮嘉還在猶豫,肖恆一片好心,自己不該往歪里想:「那我給你錢吧!」
「這兩套一共一千二,你給吧!」肖恆也不高興了,他知道馮嘉省到非人的地步,根本不會捨得花這麼多錢買衣服。
果然聽他這麼一說,馮嘉臉色就變了:「你有錢燒的?幹嗎花這麼多錢?」
「我這個月零花錢也沒剩多少了,到月底還有兩個星期,我就跟你吃青菜豆腐吧!快穿上給我看看。」
馮嘉皺著眉頭,明顯不開心,但他沒說話,去裡頭把衣服換了。淺灰色的毛衣,很柔軟;深藍色的牛仔褲,有點太貼身,他看著鏡子裡顯出明顯輪廓的臀部和腿,稍嫌局促不安。他走到肖恆面前,肖恆的啤酒端在半空,看了他半天,突然說:「你他媽的,真能藏寶啊!我怎不知道你腿這麼長?」他盯著馮嘉筆直的兩條腿,「我買的時候還怕你穿太長呢!」
「以後別買這些了,我說真格的,肖恆,你這樣讓我很為難。」馮嘉說,臉上有點苦苦的味道,「我知道你好心,可總拿你東西,我都快瞧不起自己了。」--「行,行,我以後不給你買了。不過,馮嘉,你他媽的,真是帥哥一枚啊!」
馮嘉和肖恆一起坐在沙發上,他在腿上摺疊舊毛衣,聲音低沉而哀傷:「這毛衣,是我媽媽留給我的。」肖恆心中一涼,馮嘉對他家裡的事向來絕口不談。他側頭看著馮嘉沉靜地坐在燈光里,他的肩膀今夜顯得格外單薄,象迷路的小獸,周身每個細胞都流露出無家可歸的孤單。「她自殺前織的,說留給我長大以後穿,她沒想到我會長這麼高,所以織得有點兒短。」
第四章
馮嘉的眉毛低垂著,那是肖恆從來沒見識過的,浸透骨髓的哀傷:「你準備好了嗎?聽這個奇怪家庭的故事?」
肖恆對這樣的馮嘉,又心疼又陌生,他柔聲安慰道:「你不用說什麼的,馮嘉,你不想說的話,什麼都不用說,我以後再不追問你家裡的事了。」--「我想說,肖恆,其實,我很缺錢的。可我沒有申請困難補助,因為,我怕別人知道我家裡的事。可是,我想告訴你,今天,就是現在,我很想告訴你。」馮嘉眨了眨眼睛,那裡流溢著溫潤的光,卻不是眼淚。
「那你就說,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馮嘉點點頭,似乎陷入久遠的回憶:「我爸經常喝酒,喝醉了就打我。他打人很兇,手邊有什麼就抄什麼,哪裡疼打哪兒,很沒分寸。有好幾次,我都覺得,他是想打死我的。我媽護著我,他就連我媽一起打。他們吵架,動手,弄得鄰居都圍過來勸……我媽經常抱著我哭。有一次,她給我做了件新衣服,然後送我上學,她和我揮手說再見……我再沒有見過她了。她那天回家就上吊了。」馮嘉反覆疊著手裡那件毛衣,疊好再打開,再疊,再打開……肖恆壓住他的手,試著穩定他無名的顫抖,馮嘉睜大眼睛,茫然無神,那是深不可測的悲傷。肖恆伸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心,疼得亂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