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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46 作者: 曉渠
    潘住在十五樓,低頭便是環島路「玉蘭花開」的路燈,象兩條雪白的帶子,鑲嵌在海浪的邊緣。天黑了,月亮還沒升起來,海水一片黯淡,靠近燈光的地方依稀辨認得出水面的波紋。

    「你經常帶朋友去你父母家?」沈航拿著潘遞過的茶,問道。

    潘搖頭,「你是第二個。」

    沈航因為這樣的答案大感意外,「上一個是……唐鳴?」

    「嗯,很多年了。」

    「你跟家裡出櫃了沒有?」

    潘低頭似乎猶豫了一下,終於敞開心懷,與沈航說:

    「出了。那時候我大學剛畢業,在政府部門工作。唐鳴是我同事的表弟,我們倆算是一見鍾情,很快就同居了。那之後一年,我們過得很好,一度我覺得這一輩子就會那麼過去。後來家裡人安排了相親,大家庭就是這樣的,到了結婚的年紀叔叔伯伯嬸嬸阿姨都站出來,人人都有自己的人選,一個不行看下一個。我忍不住,就跟父母坦白。他們第一反應是,兒子是精神病!看醫生吧又不敢,怕給人知道丟臉。小市民的心理你知道,兒子不正常,也不能宣揚,掖著藏著,就覺得結了婚就好了,就能把那毛病板過來。我當時也是年輕氣盛,把唐鳴領到家裡,當時也說是吃飯,沒想到吃著吃著打起來,潘嶸把唐鳴給打壞了,頭上fèng了十多針。這事鬧翻以後,我兩年多沒回家,工作也辭了,下海開了間小公司,即使那段時間,唐鳴跟我也挺好,沒給嚇跑。」

    跟潘認識也有段時間,覺得這人話不多,有時候挺沉默,可有什麼話跟他說,他也總是洗耳恭聽,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樣。這還是第一次,聽見他說了這麼多話。沈航聽得認真,對於潘的壓抑憤怒猶豫矛盾,又那麼感同身受,象是茫茫人海里,找到了同類。

    「你父母什麼時候原諒你的?」

    「在我跟唐鳴分手以後。」潘嘆了口氣,「剛開公司那兩三年,什麼都不順,連著賠錢,第四年開始好轉,然後正趕上進出口這行的黃金時代,唐鳴是在公司穩定以後離開我的。他說兩個人實在沒意思,他喜歡熱鬧刺激的生活,不可能跟我過一輩子。我們算和平分手,依舊做朋友。那年潘嶸和他老婆同時下崗,家裡還有個兩歲的孩子,也沒有什麼收入,過得挺苦的,我安排他們兩個到我的公司做點簡單的辦公室工作。這算是對家裡的一種示好吧?而且,唐鳴已經離開,父母沒再端著,也就自然而然地恢復關係了。你信麼?到現在,就只有我家人知道我是同性戀,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再不逼你了?你那些叔叔伯伯也不給你介紹對象了?」

    「老百姓過日子,都是這樣,不能事事都順心。就算潘嶸娶妻生子,走了一條父母認為正常的路,也是吵吵鬧鬧,過得不見得比我如意。我在潘家這一代人里,混得算是不錯的,我父母也因為這個驕傲,他們自然希望我能找個女人結婚,可也不會再象以前那麼強迫,子女飛到了父母管不了的高度,父母也就只能盼著他們過得好,別的也很難要求了。」

    月亮升起來了,照著海面,波光粼粼,象是星星的碎片漂浮在水波之上。絲絲縷縷的銀色光亮,穿越天空和大海之間的距離。

    「你跟唐鳴分手以後,再沒處過朋友?」

    潘搖頭,「工作忙,沒心思,也遇不上合適的。」

    「合適的標準是什麼?」

    「能一心一意就好。」潘喝了口茶,已經涼了。

    「那不難吧?怎麼會還沒找到?」

    「現在算找到了吧?」潘停頓了一下,「可我是單戀了,不知道他願意不願意。」

    「誰呀?我認識麼?」

    黝黑的夜空,忽地綻放開一朵艷麗的煙花,剎那間,半邊天空都給照得紅彤彤。潘的目光定定停留在沈航的臉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楚地映出煙花明滅。

    「就坐在我對面。」

    沈航本來微笑的臉僵硬著,嘴角慢慢地垂下來,窗外是一聲接著一聲的悶響,斑斕的夜,隱約地聽到歡呼。

    第十四章

    「你也別有什麼心理壓力,人與人之間有感覺很正常,你要是覺得有可能,試試接納我,要是不舒服,我們還是朋友,今天這話,你就當是新年的紅包,贈送一件我的心事吧!」 潘說話的時候,目光盯著窗外一朵朵綻開的煙火。

    「要給紅包就給個貨真價實,能折現的,誰要你的心事?又不能拿來交水電費。」沈航說著,果然見潘笑了,這人似乎一點都不害怕自己拒絕,那麼一副輕鬆和氣的模樣,然後他的語氣沉靜下來,態度認真地說,「我知道你經歷比我多,對感情把握也比我好,可你清楚,我對你沒那心思,一點兒都沒有……」

    「嗯,我知道你會這麼說。」潘點點頭,臉上卻沒有半點不悅。

    「那你還說出來?」

    「怕以後沒有機會,趁你身邊還空著,先跟你報個名吧!我願意排隊。」

    「那你耐心排著吧!」沈航白了他一眼,心想,在我這排還不如去唐鳴那兒排呢,他消費感情比較快,「你不會因為我拒絕你,以後不幫我修理東西了吧?」

    「我有那么小器?」潘說著,給他添了點熱茶,「不過收費是肯定的了。」

    沈航覺得潘的長處是,即使他這麼直接地表白了心跡,面對自己的態度還能那麼自然。沈航不行,他不是唐鳴,心中還是覺得彆扭,再看潘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覺得帶著目的似的,他知道這麼想是不對,又情不自禁,所以在潘問他新年願望的時候,他狠狠出口:「把你們這些敢說敢做的愛情專家,通通斬首示眾。」

    那一刻,潘很想問,斬首的名單里包括蘇輝麼?可他什麼也沒說,他知道沈航的心裡對蘇輝一絲一毫的怨恨也沒有,這人心地純良到碰到傷害只會一味躲閃,退到退無可退,還在想蘇輝是不是有路可走,走得是否平安快樂。可潘選擇把心事說了,他不想再跟沈航打啞謎,這人分不請笑話還是真話,就算心裡有數,也會裝糊塗,只有把話點明,他才會往正確的方向上去想。他不怕被拒絕,他甚至想著鼓勵沈航與蘇輝複合,如果那樣他更快樂的話。否則,他也要讓沈航知道,自己還在排隊,他還有第二選擇。

    夜色在煙火下妖嬈絢爛,沈航在澎湃的光明里,看不見星星的方向。

    第二天沈航去找唐鳴喝酒,他以前問過唐鳴,潘的條件不錯,為什麼還是單身。唐鳴當時回答得很含糊,說是潘心裡有人,是他們以前就認識的一個朋友。沈航當真了,對潘完全沒有防備,所以潘在新年那晚的坦白,對他來說是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潘告白的事,沈航沒告訴唐鳴,他不傻,唐鳴既然當初不提醒自己,還是有原因,怎麼說他也是潘的前任,自己若與他商量,真是說不出的一種彆扭。而且,潘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只要自己配合,做回普通朋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忘了吃晚飯,空肚子喝了幾杯,便覺得有些難受,酒吧里也沒什麼人,於是打了車回家。

    老遠看見廚房的燈亮著,心裡不知道怎麼,竟帶著一股期待。進門先是聞到一股蔥油香,接著注意到門口放著一雙黑色皮鞋。蘇輝早在入住第二個星期要了鑰匙,自己配了一把,儼然不把自己當客人。大概是聽見沈航關門的聲音,從廚房走出來,「怎麼回來這麼晚?我給你帶好吃的了!」

    沈航緩慢地脫著外套,在門口磨蹭著,「你什麼時候來的?」

    「下午。帶了我奶的蒸餃,你這裡也沒有微波爐,只好煎了。」

    「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會煎餃子呢?」

    「現學現賣,上午跟奶奶學的,你還沒吃飯吧?」蘇輝聞到一股酒氣,臉沉下來,「去喝酒了?沒人管著,你可隨便了,肚子疼得滿床打滾的時候忘乾淨了是吧?」

    沈航老實坐在桌子邊上,沒接話,他以前是有幾次喝酒喝到肚子抽筋,蘇輝因此一直看著他不准喝。可是,人的心都能變,又何況身體?現在喝個天翻地覆,也不會象當年那麼丟人。身體和心,都會慢慢學會承擔以前無法忍受的疼痛,這也叫成長。

    好在蘇輝沒多罵,從廚房端出來的煎餃雖然賣相不怎麼專業,可有模有樣也算不錯。沈航吃餃子有個習慣,會用筷子從中間夾來,涼著,然後分兩口消滅掉,這從他懂事就沒改變過。蘇輝看著沈航吃餃子還是一副老樣子,覺得欣慰,感到自己擁有他的一部分,是歲月鐫刻在他們身上的一段,無法輕易改變的,成長,就象他知道沈航吃餃子的習慣,知道他肚子疼的原因,知道他有心事時,會走神……如同現在這樣,眼睛盯著餃子餡兒里冒出的蒸氣,短暫地發楞。

    「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沈航低下頭,專心對付餃子,不再吱聲。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裝什麼裝?」跟他該橫就得橫,不能太客氣。

    「我,我說了你不生氣?」

    「惹我生氣的下場你不知道麼?」

    「哦,那我不說了。」

    蘇輝一把挪開他面前的煎餃,「不說不給吃。」

    沈航眨眨大眼睛,很為難地皺眉,結巴巴地說:

    「你看吧!我的房租一個月是一千五,平均每天就是五十塊。你每個月來住八天,是不是考慮,交點房租?」

    蘇輝先是想在那漂亮腦殼上敲一通,轉念心裡暗暗嘆息,兩個人相處得太久,身體髮膚都跟透明一樣,肚子裡幾個彎看得一清二楚。

    「你當機票是白來的麼?要錢沒有,說吧!到底在想什麼呢?」

    沈航見跑題無用,歪了歪腦袋,憎恨這人把自己算得這麼通透:「新年不都是有紅包麼……」

    「跟你說正經的,你別給我繞。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呢?」

    「沒繞,我態度很認真的,」沈航說,「你沒錢給紅包,送我一件你的心事代替吧!」

    蘇輝沒說話,沈航當他是默許,接著說下去:

    「咱倆別打啞謎了,你答應分手又不分,到底想怎麼樣?」

    「這不是分了麼?」

    「『娘娘』過生日,你送的都是冒牌皮包,孫濤跟你借錢你都不理,你每個星期花兩三千機票錢過來看我,還蒙我就是普通朋友,當我那麼傻呢?有這樣做普通朋友的麼?你一個月掙多錢啊?都貢獻給航空公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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