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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46 作者: 曉渠
    「有點兒,」沈航從嘴裡拿出來,衝著光線,裝模作樣地看了看,便甩幾下,扔一邊不再理。

    「多少度?要不要看醫生?」潘覺得沈航看起來不太好,隱隱覺得昨夜那場談判,大約是不太愉快。

    「不知道,看不懂。」沈航明顯沒當回事兒,轉身走廚房,「要喝什麼不?」

    潘剛剛因為沈航的粗心大意皺眉,走過去撿起那溫度計,讀數因為沈航那一甩,已經恢復,看不了了。

    「你家裡除了涼水,還有什麼能喝的?」

    「有茶葉,要喝自己泡。」

    「行,我給你泡點吧,你發燒,喝點熱水對身體有好處。」

    潘跟著擠進廚房,才發現沈航家裡連水壺都沒有,這人對物質的要求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於是試著邀請他出門吃飯,竟答應得很慡快。潘心裡挺高興,囑咐在臥室換衣服的沈航帶件外套,「海邊風大,涼。」

    「你昨晚怎麼回來的?」出門前他問。

    「走回來的。」沈航鎖門,說得漫不經心,「回來你幫我看看空調吧,昨晚回來吹了半夜,也沒等到熱風。」

    「大唐」是太陽灣附近的一家海鮮館,在海邊興建,靠海的一面,連著天棚都是窗戶,晴朗時海天一色,全在眼底。潘看著對面低頭悶聲吃飯的沈航,似乎整個世界只剩他面前的那盤「薑絲蒸海蚌」。他摸了摸口袋裡的煙,稍用力攥了攥,還是沒拿出來。

    「唐鳴說你男朋友追過來。」 見沈航吃完,給他面前的杯子添了茶水,潘才緩緩地問道,「分手了?」

    黑髮的頭,在陽光里顯得顏色有些淺,卻還是點了點。潘沒再說話,從湖濱走回家怎麼也要三兩個小時,再吹冷風到天明,可見這手分得不那麼容易,沈航這人外表大咧咧,迷糊糊,其實也是藏著顆敏感的心。他沒有在這話題上糾纏,見盤子給吃得乾淨,於是說:「再叫兩份給你打包,明天熱著吃吧!」

    「這是在扶貧麼?」沈航喝光了杯子裡的水,「明天發工資,你月末再請我吧!那時候手頭兒緊。」說著發現了窗外的風光,象發現新大陸,「咦?這風景不錯哈!」

    我進來的時候還特意跟服務員說要靠窗的座位,說那裡風景好,你這么半天酒足飯飽地才發現,也太,後知後覺了吧?潘卻也沒搭腔。沈航並不經常跟自己吃飯,哪怕是月末很窮的時候,他寧願去跟唐鳴蹭酒喝,也不找自己。

    「吃飽了,我帶你出去走一走。」

    陽光再暖,十一月末的風,從清涼海水上吹來,依舊帶著濕潤的涼意。退cháo了,袒露出大片大片的沙灘,平滑得象是冬天大雪後的清晨,那尚無人踩踏的雪地。

    「跟唐鳴分手的時候,你難過麼?」沈航面對著漸漸後退的大海,頭也不轉地問。

    「還行,沒怎麼難過。我跟他,其實不太適合做戀人,是我強迫他好幾年。所以分的時候,大家說開,倒覺得好相處。」

    「我跟蘇輝一分,就連朋友也做不成。他那性子,不恨我入骨,我就燒香拜佛。」

    只是心裡難過,想霸占著他,只歸自己一個人用,不做別人的兒子,孫子,更不准做別人的男朋友……又害怕他真的只屬於自己。到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恐慌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該一如既往地堅持,還是拖泥帶水地放棄;在一起也吵,分開也要吵;誰該進一步,誰該退一步;每日竭斯底里,在跟誰爭取?爭取什麼?而如今終於劃清界限,為什麼覺得背後周圍都是空蕩蕩的一片,風從身體穿過,連自己都透明得跟個影子一樣……不知所措。

    有種人,是別人勸不了的,他們通常看起來非常不敏感,遇事也愛裝糊塗,其實心裡又都是通透地明亮,玻璃一樣,不小心就碎得難以拼湊,自己的傷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再生能力,獨自恢復,艱難而緩慢。沈航就是這樣的人。今天就是跟他說再多,也是徒勞,除非他自己走出來,否則蘇輝就是永遠的陰影。就算是太陽,也有穿不透的陰雨,潘忽然有點嫉妒,這厚重難纏,揮之不去的蘇輝,竟然能如此左右沈航的情緒。

    好在沈航不是個固執悲傷的人,在海邊緬懷一陣,便轉身要回家:「冷。什麼鬼天!明明大太陽。」

    潘心想,大北方來的人,竟抱怨這麼好的天氣。該不是你真發燒了吧?

    「那回去吧!我送你,順路可以看風景。」

    車子開上環島路前,潘問沈航:

    「從哪頭走?左邊可以看鼓浪嶼,右邊可以看……我家。」

    「啊?跟鼓浪嶼齊名的名勝應該是賴昌星的紅樓吧?你也住那裡?」

    潘笑了,一轉方向盤,車子右轉,向著會展中心的方向開過去。這路以前帶沈航走過兩次,只是他不記路,每次都覺得新鮮,好象從來沒走過。

    經過他長大的地方的時候,潘並沒有停下來,只是放慢速度,指給沈航看他就讀過的小學。沈航朝那方向看去,只見一棵巨大的榕樹下,嶄新的校門寫著「曾厝庵小學」。潘說起他小時候,學校非常小,同學都是鄰居,說到放學也沒有多少作業,成天在海邊瘋,那時候有個露天的戲院,周末還放電影,海鮮市場一到夏天,臭烘烘的……現在都變了。沈航一邊嘲笑他,「只有老頭子才會老想當年好不好?」,一邊也不禁想起小時候的生活,想起童年,想起很多很多陳舊的畫面,每個畫面里,都有蘇輝,他是自己過去的一部分,紮根很深,分割不去。

    紅色的巨大到幾乎「高聳入雲」的「一國兩制」從車窗外一閃而過。潘見沈航半天沒吭聲,猜想他又走神,卻又忽然冒出一句:「你媽媽的豬腳很好吃。」

    「你喜歡,改天帶你到我家裡吃飯,讓她給你露幾手。」

    「不去,」沈航幾乎立刻否定,「她在菜里下毒怎麼辦?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我開玩笑,你不會真相信了吧?她是小學老師,也算教書育人的園丁,怎麼會殘害祖國的未來?」

    「你媽媽是老師?在你上學的小學麼?嘿,說不定看在我跟她同行的份上,不會下毒。」

    潘無奈地笑,只好說,「其實我爸爸也在教育戰線上工作,他在一家私立中學做教導主任!」

    「工作不好做吧?私立的孩子都是小霸王,那裡的老師對學生的態度,都跟對客戶一樣。」想起自己工作上的麻煩來,給蘇輝一攪,他忘了自己是「幾乎」失業的人,是再找個工作打發時間,還是專心考博呢?生活上的小煩惱,一件一件讓人不清靜。

    「會吧?我跟我爸沒什麼話說,很少聽他提工作上的事。」

    也沒有話說麼?沈航暗暗想,自己跟父親也沒話說,蘇輝更說他跟他爸根本不認識。那些給了自己的生命,養育長大的血親,怎麼會變成陌生人?血濃於水,就不需要相處的時光來培養感情麼?沈飛說,將來她要盯著她的孩子長大,一分一秒都不會錯過。沈航當時大笑:「幸虧我不是你兒子!」腦袋跟長了翅膀的小蜜蜂,「嗡嗡」地,兜兜轉轉一圈,再回到自己工作上,又繼續跟潘說:「我最近就在私立學校遇到麻煩。」他說,「遲到了,影響很不好,估計中心那裡的工作保不住。」

    「哦?」潘好奇地問了一句,「哪個學校?」

    「迎才。」

    「娘娘」說沈航是傻人有傻福,一到關鍵時刻總有貴人接著,從不會摔地上。他本來還覺得「娘娘」裝神仙!聽到迎才的潘主任是潘的父親的時候,沈航開始佩服「娘娘」的能掐會算了。沈航暫時忘了蘇輝,只覺得這工作能保住就是大成果。雖然潘不太能理解,這麼一般的工作,一般的薪水有什麼值得留戀,可沈航覺得這麼離開多遺憾?感覺象是犯了錯誤被開除,面子上也說不過去。況且他從小到大,自己爭取到的東西不多,這工作怎麼也是自己找的,做好了,保住了,也會覺得有成就感。下車前,他撓撓頭,問潘:「你爸爸喜歡什麼?要賄賂也得有目錄啊!」

    潘把在門口的藥房買的退燒藥塞給他,只囑咐他好好休息,別操心。沈航有些不好意思,怎麼說也是在幫忙,總得有點表示吧?於是建議,要不請他吃噸飯吧?潘依舊好脾氣的笑:「要請的話,請我就好!老頭子不吃外面的東西。」

    這麼挑剔?沈航沖潘揮手道別,要不我再想想,欠著人情總是不好。默默地上了樓,開門的時候還想:「說不好他也搞不定呢!跟家裡出了櫃的人,他爹鐵定不買他的帳。」

    這麼想著,又覺得前途灰暗起來。

    剛進屋,特快送來一個巨大的包裹,市內的地址,竟是蘇輝寄來的。

    第十章

    看到包裹最上面疊的那件夾克的時候,沈航的心象是給某根不老實的手指,輕輕地撓了撓,痒痒的,又帶出某種衝動。那是十六歲的時候,父母回國給他帶的一件皮夾克,咖啡色,軟軟的。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就按照西方十六歲少年的尺寸買了。沈航穿在身上又肥又大,袖子尤其長,抬頭時,他看見媽媽的眼睛紅了。好在後來長得快,十八歲的時候終於合了身。蘇輝打趣說,「人家是量體裁衣,你相反,是按照那夾克的尺寸長,不過穿著挺好看,怎顯得你這麼長啊?」

    「那叫高!」沈航翻他一白眼,「將來我死了,一定穿著這件夾克下葬。」

    「現在都火葬,誰准你占用土地來著?」

    「那就連它一起燒了吧!」

    蘇輝踢了他一腳,「有完沒完?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你都禍害成精了,死什麼死呀?」

    沈航沒反駁,他覺得蘇輝特別怕死,連談也不敢,真是貪生怕死之徒。可還是粘乎上去,擠在一張沙發上,那是冬天的下午,暖氣很足,陽光讓人昏昏欲睡……原來,以為早已遺忘的過去,每一天,依舊記得那麼清楚。

    出走那天,沒找到這件夾克,還一直耿耿於懷,這傢伙還算有點覺悟,知道物歸原主的道理。沈航把自己的這件衣服拎出來,好象剛剛做過保養,聞起來有股新鮮皮革的味道。繼續往下看,竟都是蘇輝的衣服!這人搞什麼?難道裝錯了?怎麼把他自己的一堆衣服都郵了過來?沈航一時腦子轉不過來,也猜不出蘇輝玩什麼把戲,翻了一通,也沒發現什麼新鮮有趣,又或者值錢的東西,於是扔去一邊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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