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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9 作者: 曉渠
    第二十二章 投奔

    天邊露出月白,夜晚攸然而過,一生也不過眨眼,葉承安也覺淒淒,前生度日如年,一日日,一年年,如今講述起來,不過短短一夜。

    「後來,我在國外死於意外溺水。」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故事就結束了。」

    「就這樣?」顧展澎楞楞看著眼前的小安,按照他說的,他活著的時候象個鬼,這時確定了他是鬼,卻又覺得怎麼看都是個活人,或者,顧展澎是希望,他是活著的。

    「還想知道什麼?」葉承安知道,他依舊是一點記憶也沒有,被往事逼迫如斯的人,跟過去一筆勾銷,也不算過分吧?

    「我,愛過你沒有?」

    「沒有,」葉承安肯定地說,「都是我在主動,主動勾引你。你對我沒有任何感情。」

    「你怎麼知道?」顧展澎盯著小安近在咫尺的臉,一夜未眠,又或者,是沉重往事,使他看起來疲憊不堪,眼窩發黑,一雙眼睛顯得大得失調,可他沒有停止,繼續說道,「現在的感情,怎麼可能沒有根源?」

    「現在的……什麼感情?」

    顧展澎卻突兀地閉了嘴,不再言語,他注視著面前深不見底的雙眼,瞬間產生一種溺水的眩暈。有意識的時候,已經把葉承安抱在懷中,在他挺得筆直的後背上,輕柔地撫摸著,有那麼一會兒,兩個人只近距離地挨著,心照不宣地,誰也不肯打破黎明前的寧靜。

    「我只是需要時間,」顧展澎在葉承安耳邊輕聲說,「消化這麼多年的往事。」

    葉承安的訴說,並沒有打開他記憶的閥門,那被抹乾淨的一段,依舊是空白著,小安說的,要硬生生地塞進去,告訴自己,過去就是這樣的。關門前,他看見小安同樣的姿勢,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孤零零的身影,如同一張陳舊的老照片。

    「既然決定不跟他隱瞞,為什麼不都跟他說了呢?」唐叔進來查看火爐的時候問,「保留最後一段有用麼?」

    葉承安艱難地站起來,這麼僵硬地坐了一個晚上,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他走到火爐跟前坐下,看著那重新燃燒起來的火苗,吐著暖暖的溫度,他向著溫暖再靠近一步。唐叔在火邊搬了椅子,讓他半坐半躺。也不等待他的答案,只說:「早飯準備好了,你吃點兒就休息。」

    唐叔把稀飯小菜擺在葉承安面前的小几上,剛要離開,聽見他說:「他不想記起來的從前,就當作沒發生過吧!既然能重新開始,我可以不做葉承安,他也不再是葉家的六姑爺顧展澎,現在這樣,也許是我跟他,最好的結局。」

    步步緊逼過,不依不饒過……結果,破釜沉舟,兩敗俱傷,如今,順其自然,隨遇而安吧!躺在火爐邊睡覺的時候,葉承安迷糊糊回到那夜在湖邊,顧展澎生了火,兩人肩並肩坐在一起,取暖的感覺猶在。他朝著火爐的方向,抱著雙臂陷入淺眠,好象懷抱圈了溫暖,心跳得很踏實。

    吃晚飯的時候也沒看見顧展澎,問唐叔,唐叔說不知道,一天沒露面,不管他!葉承安回到房間,站在陽台上,看著空無一人的林蔭道,似回到前生,那個傍晚,也站在這裡,看著他的車緩緩離去,如果這世界上真有一種東西,讓他無端害怕和恐懼,也許,那會是顧展澎的背影,向著相反方向離開的背影。因此衍生出的討厭和憎恨,其實為了掩飾心裡恐懼而已。

    顧展澎走進來的時候,沒故意放輕腳步,可當他從背後抱住小安,懷裡的身體還是嚇得一僵。

    「是我,」連忙安慰,「不是故意嚇你的,以為你聽見了。想什麼這麼出神?」

    「沒什麼,」葉承安垂下眼睛,「想好了?」

    顧展澎將下巴抵在小安的肩頭,沒有直接回答,呼吸溫暖著他的耳垂。

    「現在看得見那顆星星嗎?我送你的那顆,小安。」

    搖了搖頭,「就算它最大最亮,也有給烏雲遮蔽的時候。」

    顧展澎稍微向前傾斜著身體,這樣他跟小安的距離就縮得更小。幾年前,就在他們站的地方,小安毫不吝惜地放棄自己的生命……當時他在想什麼?儘管過往斷斷續續,他已經無法再重新記起來,多年來兜著圈子,彼此躲避,試探,身不由己的傷害……最後的最後,還是繞到開始,只是這一次,他們終於擺脫了曾經的身份,再沒有束縛。

    「小安,有時候,」顧展澎扭過葉承安的身子,注視著他黝黑的瞳孔說,「要閉上眼睛,才能看得清楚。你試一試?」

    葉承安直直盯著面前的眼,酸楚的,帶一簇難以察覺的火焰,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呼吸聲靠近,細微,卻溫熱,冰冷的天氣里,唇先是涼的,再漸漸地熱了,口腔里是清潔的薄荷香甜,深入,再深入……

    下午,顧展澎去了先前那個掛著小安遺相的房間,因為不再是秘密,唐叔打掃過後沒有鎖門。再次看見黑白照片,之前的幾乎讓人錯亂的恐懼完全沒有了,照片上的人,明明沒有笑,卻讓人覺得嘴角眼梢都透露著笑的痕跡,手輕輕撫摸上去,從額頭到下巴,一寸寸地,眼淚在完全沒有知覺到的時候,已經流了滿臉。

    如果從沒喜歡過,為什麼見到他,心中會產生解釋不清的情愫,甚至在小安還是那麼冷淡,行為怪異,個性孤僻不討喜的時候,已經給他吸引,那種近似盲目的喜歡,為的是什麼?

    把遺相拿下來的時候,本來夾在遺相和牆壁間的的東西掉了出來。顧展澎抱著鏡框,只看著腳邊的一張摺疊的紙,卻沒有移動。陽光攜帶著搖曳的樹影,斜落在地板上,顧展澎終於緩緩低下身,揀起來,展開,上面是熟悉的,自己的筆跡:「小安,

    你信不信,活在每個身體裡,其實都不止一套靈魂。我一直以為愛上你的那個我,任性而邪惡;而愛上我的那個你,卻是個一塵不染,執著到有些傻。你縱身跳進海里的瞬間,我看見那個怨恨著,發誓報復,讓我永不安寧的靈魂。可在律師宣布你的遺書的時候,我才徹底發覺,即使那個恨我入骨的你,也是愛得不能自拔,愛和恨,只一念之差。只要活著,就無法放棄,所以你自己結束,再把所有的一切還原。

    可是你知不知道呢?好好活著,每天微笑的開心的葉承安,對我有多重要?對你說過多少次,別愛我了吧!那樣,你也許還有幸福的機會。這種想法最強烈的時候,甚至希望你只是台麻木的機器,只要設定了程序,就會按照要求去精確運作。可你還是你,偏執,冷漠,一意孤行……卻又致命地吸引著,我。

    昨夜又夢見你,站在葉家的陽台上,我正開著車離開,我想把調車頭開回去,可是怎麼努力也沒用,車子不受我的控制,而你在後望鏡里越來越遠……我受夠了,葉承安,夠了,就是不能繼續了,不想繼續了……原來放棄和繼續,後者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決心,忽然明白了你的心情……看見自己的手,終於放開了。

    還找得到你嗎?小安,找得到嗎?」

    顧展澎的視線漸漸下移,落款處,寫著,「顧展澎絕筆」。不知道為什麼,此時的他,竟感覺如釋重負。其實,葉承安也暗示過,他說生者與死者,活在兩個沒有交集的世界。不管生與死,他與小安,終屬於同一個世界。

    進入葉承安的瞬間,忽然哭了出來,說不清是什麼樣的眼淚,在合二為一的剎那,拼了命地流出來,落在小安汗濕的脊背上,滾燙的,滲入毛孔,穿透了他冰涼的心。閉著眼的葉承安,黑暗的視野里,剎那亮起一簇耀眼的光芒,閃爍著,象是那顆分享著自己的名字,卻從未露面的,星星。

    上一世放開的手,終於狠狠抓在一起,親吻是為了確定,身體和心靈都暢遊在同樣的天空下,無論是誰投奔誰,我們在一起。糾纏,廝磨,溫柔地進入,每一次出入間流露的無悔的呻吟……情慾的終點,只剩兩抹自由飛舞的靈魂,交織在月朗星稀的夜空深處……

    第二十三章 再回首

    葉承安從陽台朝下看,昨夜小了小雪,顧展澎正幫著唐叔打掃門前積雪。被記憶逼死的人,因為用生命償還了債,所以死後再不用受那些往事糾纏了吧?而過去與葉承安而言,又是救命稻糙,只有緊緊抓著,才過得下去。

    他安靜看著下面的顧展澎,時而跟唐叔說話,側臉的神態與以前那麼驚人的一致。雖然失去了記憶,顧展澎其實並沒怎麼變,那麼自己呢?葉承安並不知道剛剛想到這兒,已經不經意地嘆了氣,曾經那麼多次夢想,如果有機會,要脫胎換骨,做一個跟現在完全不同的人。

    可有時候固執是多麼可怕的東西,連再世之後都無法改變的他,那區區五年的海外生活,又怎麼可能幫他解脫?張頌揚想得太天真。

    再次重逢,是五年後,葉老太太的葬禮。

    剛下過大雨,泥土還是濕的,空氣粘膩著,依舊有淺細的雨絲慢慢飛舞。蔥翠的枝葉間,無數把黑傘,一朵一朵,從左右的小徑上匯合,朝卵石路上集中,合併到一處,再三三兩兩地,交錯著,擁護著,到了棺木入土的地方。

    男女老幼,都包裹在黑色衣裝里,墨黑的眼鏡遮擋了眼睛,遮擋了真正的心情。葉承安和顧展澎就在錯落的黑傘之間,碰在一處,輕輕向後撤了撤傘的邊緣,看見對方不肯泄露表情的臉,握傘的手,都情不自禁地,緊了又松。

    牧師平坦的語調里,夾雜著一兩聲女人的啜泣,葉承安孤身站在一邊,惦念了五年的夢想,實現時這麼平靜,痛,卻不能淹沒,一種類似快樂的,情緒。

    本來都要停的雨,又下得密集起來。

    「親愛的孫兒小安,

    不光是因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奶奶這幾年確實看了很多關於同性戀的書,了解這並不是你的錯,或者說,本來就不是個錯誤。只要你以後,平平安安,開開心心,比什麼都重要。

    奶奶不是傻瓜,他們對你怎麼樣,我心裡有數,只是我曾經誤解,以為只要不把你卷進葉家錢財的糾紛,對你也就是種保護,也可以化解他們對你的敵意,可自從你出國以後,我想了很多,幾乎每條路都幫你想過,沒了錢財,也許煩惱也少,可財大氣粗的他們,如果欺負你,你又怎麼保護自己呢?

    這間大宅,是你爺爺家祖上的房產,我在這裡帶大了幾個兒女,看著葉家枝繁葉茂地繁衍,可在將死之際,最感到欣慰的,還是帶大你的那十幾年,看著你,從一個小不點兒,長成漂亮的小伙子!從奶奶牽著你的小手,到你摻著奶奶的胳膊……你也許覺得我是偏心的,可請相信,奶奶所做的一切,有的做得對,有的不得法,但都是為了試圖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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