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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9 作者: 曉渠
其實不是不肯告訴你,是我自己也迷惑不解,那麼多那麼多難以解答的難題,要怎麼一件一件說給你聽?想到動情之處,葉承安仍能清楚感受到他的心臟,跳得痴狂的,那種義無反顧的,疼。
他以為,顧展澎的轉變是上天贈送給他的禮物,讓他忘記兩人以前的一切,不管誰對誰錯,都還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所以他隱瞞了,他們之間的好壞,和諧與衝突,愛和傷害。
可這一切,對顧展澎來說,是否公平?本來睡眠就不多的葉承安,一夜一夜地失眠,他睜著的眼睛裡,是只有晴朗夜空才能呈現的,顏色。
顧展澎跟著葉承安,第一次走上大屋後面的山路。難得晴了幾天,今日一早就開始陰沉,厚厚地搭在半空,深的淺的,都是灰暗的雲層。 路是往山上走,經過一片針葉林,迎面是葉家的私人墓地。
他跟小安在山裡散步過很多次,但從不允許往這個方向走,原來他家祖墳在這頭。他們停在一座墓前,葉承安讓開身子,使顧展澎能清楚地看清墓碑上的文字:「葉承安 之墓。」
「不是別人詛咒我,」葉承安平靜地說,「我在四年前,溺水死了。」
第十章 夢回
四年前。
顧展澎仰面摔倒在葉承安面前的時候,四周並沒有什麼人,因為已經放學很久,大部分的同學都已經由私家車接走了。葉承安剛給家裡打完電話,唐叔說司機早就出門,讓他再等一會兒。
雪化的時候很冷,冰冷的空氣打透不甚厚重的校服褲子,他連著打了三四個冷顫。而就在這時候,一個男人,很大聲地,摔倒在他面前,而且摔得很不輕,半天也沒站起來。
葉承安扭頭看著躺坐在地上的顧展澎,西裝領帶很斯文,頭髮本來也抹得規矩,只可惜這一摔,沒了風度。明顯地,他並沒有伸手幫忙的意思,卻又沒扭頭不管,只那麼冷冷看著,好象觀賞動物園裡一隻摔倒的大象。
「同學,能不能拉我一把?」
腰怎麼也用不上力氣,顧展澎只好求助於面前這冷著面孔的小孩兒。小孩兒沒說話,反倒轉過頭,不再搭理他了。現在的孩子素質真是差,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
顧展澎自己費了好大的勁,終於爬了起來,倚著旁邊的公用電話亭,舒緩腿上的酸疼。那男孩兒也沒躲避,還站在原地,似乎等車。顧展澎看了看表,看來放學好一段時間了,家裡還沒人來接。
男孩背著大號的書包,兩隻手插在大衣兜里,校服做得很漂亮,還配著體面合身的黑色短大衣,勾勒著他修長勻稱的身材,領口別著精緻的校牌,用英文寫著他的名字,「Archie , Ye」,顧展澎禁不住抬頭再去看他,站在路燈下,冷而不傲的面容上,帶著跟年齡極不相符的,黯淡。
「你姓葉?」
「我們不認識吧?」
「所以才要問啊,我是顧展澎,你叫葉什麼?」
葉承安轉過臉,朝馬路盡頭張望,不再搭理他,而顧展澎按照他的年齡,這學校的背景卻猜得差不多。他站了一會兒,覺得腿腳活動得差不離,轉身走開前,對葉承安說:「你可以坐公車回去,就是車站離你家可能挺遠,要走一段路。」
葉承安抬眼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我家住哪裡?」
聳聳肩膀,顧展澎說:「你就當我能未卜先知吧!」
說完,他走到轉角處的停車場,開出來的時候,葉承安還站在原地,起風了,吹得他大衣的擺飄飛起來。顧展澎有些不忍心,打方向盤,沖那裡開過去。
「要不,我送你一程吧!上車!」
葉承安低著眼,搖了搖頭,又似乎想了想,說:
「我身上沒有錢,你能借給我坐公車的零錢麼?」
楞了,念貴族高中的小孩,兜里竟連坐車的零錢都沒有?顧展澎沒停頓,從兜里翻出幾枚硬幣,遞出窗口。伸過來的手,是一隻沒戴手套的,雪白的右手,手掌又長又大,帶著力度跟柔韌性結合的美感。五指收攏,又收回大衣的口袋,葉承安問他:「我怎麼還你?」
「我會主動跟你要的。」
顧展澎搖上車窗,車子開出去很遠,他還是忍不住從後望鏡里,看著那隻剩一個小黑點兒的身影。這世界可真小。
那男人說得沒錯,車站離家裡真的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山路上風大,葉承安覺得自己離冰棍不遠了,他揣在兜里的手中,還有一枚剩下的硬幣,已經給手捂得熱熱的,帶著手的溫度,那是全身上下唯一的還有熱氣的地方。
剛轉彎,便看見門前雪白燈光里,迎風站著的唐叔,見他在路上露面,趕忙跑過來,拿手裡的大衣裹緊他,嘴裡忙不迭地說:「我的少爺呀,你跑哪裡去了?可嚇死我們了。老太太都快要報警啦!」
「哦,司機沒去,我自己坐公車回來的。」
「路上出了交通事故,封了路,車堵了很久。司機到了以後沒接到你,打電話回來的時候,把老太太嚇得呀,以為你給人綁架啦!」
哆嗦著進了屋,應付了很多人的關懷和責備,才終於能回到自己的房間。脫衣服的時候,摸出那剩下的那枚硬幣,猶豫了會兒,想起那個很難看的摔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最終把那錢幣夾在書里,睡覺前,模糊地浮起那句話:「同學,能不能拉我一把?」
不甚清醒的夢裡,自己衝著他,伸出了手。
電視裡反覆報導著過期的流感疫苗導致學生入院醫治的新聞,葉家老太太聽了,連忙追問孫子在學校是不是接種了疫苗。
「沒有,打針那天我不生病請假的麼?所以錯過了,還沒來得及補打呢!」
葉承安拿著一本國家地理雜誌,坐在靠壁爐的沙發上邊看邊烤火。
「幸虧沒打了,萬一出問題可怎麼辦?」
「又不是我們學校的,奶奶你想得太多了。」
「不是這樣講,能避免的就一定要想法避免。阿嵐的男朋友過兩天要來這裡吃晚飯,讓他幫你補打吧!他也是醫生。」
「哦,好。」葉承安答應了,再專心看雜誌,低頭不語。
葉繼嵐,就是唐叔他們稱呼的六小姐,是葉承安二伯父的獨生女,所有唐兄妹里屬她最聰明能幹,也最得老太太的歡心。夏天那會兒就聽說她找了個男朋友,對方家世不能跟葉家相比,二伯父夫妻兩個為了這個,還到老太太這兒尋求過幫助,想讓她幫忙勸阿嵐放手。可葉繼嵐卻是個死心眼兒,愛得一義無反顧,誰說也沒辦法,也只能任他們交往。
如今倒是可以到奶奶這裡來吃晚飯,看來還是葉繼嵐拗贏了。本來麼,年輕有為的醫生他們也嫌棄,難不成就只有豪門裡出來的呆子,花花公子,唯利是圖的jian商,才配得上他們的女兒?葉承安最看不上葉家人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人在他們面前都得分成三六九等,而分類的標準竟是可笑的出身。
「小安,你這兩天怎麼好象不高興?是因為出國念書的事?你要是不想去,奶奶不逼你。」
葉老太太接過傭人遞上的熱茶,示意她給小少爺也送一杯。
「沒有啊!可能是天冷,人沒精神。」
「過來坐!」老太太招招說,拉著孫子坐在她身邊,「還是因為那天自己走了老遠的路回來感到委屈?」
「哪有?說了只是覺得沒精神麼!」
「行,那讓張媽多給你燉點補品,補一補,年紀輕輕的病怏怏可怎麼好?」
葉承安點頭敷衍。他知道奶奶其實是咽下了一半的話,而那未出口的,又是關於錢的問題。奶奶對他的錢看得很嚴,雖然每個月也有零用錢,但總是要盤問花在哪裡,買了什麼。鬧得葉承安索性不拿錢出門,反正他一日三餐,車接車送,確實用不到什麼錢。
「過兩天跟我去給你爺爺掃墓吧!他昨晚託夢給我,說好長時間沒看見你,想你了。」
唐叔說,爺爺對葉承安的喜愛,恐怕比奶奶還要多。可他完全沒有這樣的印象,他只記得爺爺是個很嚴厲的人,在他面前也很少露出笑容。這樣的也算喜愛麼?可唐叔說他不懂,說很多時候,人的感情都是藏起來的。葉承安卻覺得,葉家對他最好的人,最懂得哄他開心的,是唐叔才對。
上樓之前,奶奶再鄭重告訴他,周末阿嵐的朋友會過來吃飯,不要安排活動。葉家的這一群小輩里,葉承安是很受排擠的,不僅因為他沒有父母疼愛,他是唯一在老太太身邊長大的孩子,受到最多的呵護和疼愛,而且他今年就滿十八歲,大家都在拭目以待,老太太會給他什麼樣的成年禮,會不會象對待其他子孫一樣,分給他葉氏企業的一部分繼承權。
葉繼嵐對葉承安這個弟弟倒是還說得過去,至少她不會出言不遜,奚落諷刺他,也說不上親近,就是比較禮貌,相敬如賓。雖然葉承安並不想知道她男朋友是什麼樣的人,可也願意乖乖配合,不會給她丟臉。
「葉承安!等一下,葉承安!」張頌揚氣喘吁吁地從後面追上來,他奇怪為什麼明明聽見,葉承安也沒停下腳步,害得他從教室就一直跑著追,「周末的派對你能參加麼?」
「什麼派對?」
「我上個星期給你請柬了呀!周末是我生日,我在家裡開派對,你有時間去麼?」
「哦,沒時間,我家有客人。」
「什麼?」張頌揚的臉一下垮下來,「可我上個星期就跟你說了!」
「你跟我說,我就得答應麼?再說,你一呼百應,派對少我一個又怎樣?」
「當然很重要,」張頌揚非常嚴肅地說,「因為我只請了你!」
「兩個人開派對?」葉承安終於停下了腳步,黑眼睛在張頌揚的臉上逡巡半天,才說下去,「有病!」
說完扭頭就走。張頌揚卻不肯罷休,依舊快步跟著他:
「你要是沒時間,我們換個時間也可以呀!下周吧!你哪天有時間?」
「我下星期給爺爺掃墓,你是壽星公,不想沾死人氣吧?」
張頌揚的臉有些變色了,他皺著眉看著站在馬路邊等車的葉承安。他依舊習慣地把雙手擦在大衣兜里,為了背住大書包,身子微微前傾,起風的時候,吹著他的流海,又細又軟,讓他產生一股想要去撫摸的欲望。而這人說話刻薄,此刻冷著面,抿著嘴,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模樣,又讓他恨不得抽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