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2023-09-26 19:55:09 作者: 曉渠
夜空風吹雲散,乾淨如洗,整齊的銀河象閃亮的帶子樣橫過冬季的天空,那些有名無名的星座,閃爍著,隔著遙遠的距離,凝視著這座冰雪之城。
「天上的星星好多是沒有名字的,你選一顆,送給你,就叫它『小安』。」
「我有一顆了。」
「真的?哪一顆?」
面對顧展澎徵詢的眼神,葉承安忽然決定埋藏那段已經給他抹去的記憶,他轉過頭,盯著天上一顆看似不知名的小星,實際上,它的名字叫「小安」。
「你難道沒聽說過,死去的人,就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你不是一直懷疑我是鬼?既然是死人,自然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
「你又說什麼呀?」顧展澎不好意思,「我不是已經道歉了?你怎麼還抓著我小辮子不放?沒風度!」
「我說的是真的,我真的有一顆星星。」葉承安繼續說,眼光沒有離開星光燦爛的天空,「只是有時候,我自己也找不到。」
左邊的手忽然給顧展澎湃壓在戴著手套的手掌之下,隔著兩層毛線之間,傳播著奇妙的溫度。顧展澎忽然有感而發地說:「等我們變成星星那一天,你要告訴我,哪顆是你,那樣我便能找得到你。」
夜空中某顆暗淡小星似乎忽閃一下,仿佛在說,我在這裡。
篝火借著不大不小的北風,燒得正旺,熱氣正給風吹上冰冷的面頰。顧展澎伸出手臂,摟著葉承安的肩膀,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最小。
風是冷的,火是熱的,真正的取暖,是相愛的兩個身體,兩個靈魂,兩顆心靈,在不管如何嚴寒的天氣里,都能緊緊擁著,把自己的體溫,送給對方。葉承安的臉上忽然滑下兩行眼淚,蜿蜒地,落在雪地,沒發出任何聲音。
第九章 詛咒
日子不再覺得枯燥乏味,儘管過得依舊緩慢,卻顯得從容。心裡澎湃出的熱戀,象是積累很久,不能發泄,那股衝動,如同年少時喝醉,為所欲為,莽撞而不計較結果。
顧展澎漸漸感受到自己似乎是一頭熱,不管他使出渾身解數,小安依舊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笑容總是有限,有時候在對視的眼神里,他會看見小安倉促的驚慌。
腦袋裡本來的理論漸漸被推翻,他不再考慮小安的性格是環境逼迫,不再夢想著從心理學的角度,也許可以幫他走出陰影,相反,越是親近,越是近距離碰觸小安的心靈,顧展澎的預感越是強烈,他非但沒有把小安拉出來,自己卻一步步地,走進那片陰霾,而陰暗迷霧之中,藏著什麼,他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瀰漫的過往,霧一樣包圍,卻又什麼也看不清楚,顧展澎覺得自己似乎,越走越遠了。
門被大聲敞開的時候,顧展澎正在屋子裡整理這幾天跟小安學習畫畫的成果。他出了臥室的房門,隔著樓梯的欄杆,發現客廳的大門開了,吹進一股刺骨的風。
「唐叔!」他喊了一聲,沒人回答,「唐叔?」
順著樓梯走下來,樓下沒人,他朝外面看,最近常下雪,唐叔經常在門廊外掃雪。昨晚又下到半夜,門前的雪卻沒怎麼掃。顧展澎走到外面四下里環視一圈,唐叔不在。
「大概是風大,把門吹開了?」
心裡暗自想著,回身剛要關門,顧展澎楞住了!門前的雪地上,兩串車輪的印,接著是無數無數重疊的腳印。因為家裡只有三口人,平時又不怎麼出門,很少看見這麼多腳印的時候。難道有客人?這麼想著,他連忙關了門,向樓梯上頭走,邊走邊問:「唐叔,今天有人來麼?唐叔,你在哪兒啊?」
砰砰的下樓梯的腳步聲,果然是唐叔,他正從三樓走下來,說話時面色有些難看:「今天就呆在你的房間裡,別四處走了。少爺有些累,需要休息。」
「昨晚不是睡得好好的?我去看看他。」
「別去!」唐叔抓住他胳膊的手,用力得有些粗魯,語氣甚為嚴厲,「現在回你自己的房間,聽到沒有?」
顧展澎退了兩步,向自己房間走去,身後唐叔再不放心地囑咐:「鎖上門,不管聽到什麼,也別出來!」
窗外高大的枯瘦枝條,掛著昨夜落的雪,襯著還沒放晴的陰沉沉的天空,讓人多麼沮喪的天氣。顧展澎心事重重坐在窗前,這其中無數的蹊蹺,怎麼也想不通,越想不通,越覺得心胸之間堵得難受,呼吸也不勻稱,脾氣暴起來,恨不得拿什麼摔一摔,才能發泄這無名的火氣。
忽然樓上傳出尖銳的叫喊,嚇得他渾身一震。那一聲似乎是壓抑不住才泄露出的,之後再沒有第二聲。顧展澎仔細地回想著,確定那是小安的叫聲,呆不住,衝出門,朝樓上跑上去。
門也來不及敲就衝進去。小安象是中了魔一樣,在床上痛苦扭動,唐叔一邊按著他的身體,一邊忙著用毛巾塞住他的嘴。
「放開他!你放開他!」顧展澎奔過去,一把推開唐叔,「你這是幹什麼?小安怎麼了?小安!」
見他已發現,唐叔也不再阻擋,對葉承安說:
「少爺,他來了。你別忍著,想叫就叫吧!」
葉承安的臉是嚇人的死灰色,濕淋淋的汗,浸透了頭髮衣衫,粘在身上臉上,更顯得渾身只剩一把骨頭。他神智不清,雙手捂著耳朵,艱難地扭轉著身體,似乎在受著某種難以忍受的折磨,嘴巴緊緊咬著,半天又斷斷續續地說:「唐叔,唐叔,堵……堵上我的嘴……我受不了了……要喊,我要喊……受不了……」
唐叔只能俯下身,在葉承安的耳邊說:
「少爺,他已經知道了,他就在你身邊,你看看,他在這呢!」
葉承安完全沒有聽進去,灰敗的嘴唇翕張著:
「不能……不能讓他聽見……」
誰?他在躲誰?我麼?顧展澎整個人都象陷入惡夢,小安怎麼會這樣?他幫著唐叔壓著小安輾轉不停的身子,一邊質問:「唐叔!這是怎麼回事?」
可不管他怎麼問,沒人肯回答,他也無心再問,因為小安叫得越來越大聲,到最後,似乎什麼神智也沒有,大睜著眼睛,連續不間斷地尖叫,整個人一會縮成一團,一會又摺疊成難以相信的姿勢,嗓子很快啞了,卻仍然不肯安靜。
「我不走!就不走!你們趕吧!詛咒吧!趕吧!咒吧!我就是不走!活著死著,就在這裡,我等他,等他,等他……我等他,等他,等他,等他……等他……」慢慢所有的嘶喊,都變成兩個字,「等他……」
顧展澎拼著大力,抱緊小安的上身,把他的手扭到背後,因為小安遮著耳朵的力氣太大,大到開始傷害他自己。唐叔叔開始還幫著他,用被裹小安,幫小安擦汗,後來似乎那暗中傷害小安的力量正一波波強大起來,他們所有的保護都無濟於事,小安似乎已經脫了形,所有的嘶喊跟掙扎都不能減輕痛苦半分。
唐叔看他那樣求死不能的模樣,終於也把持不住,跪在地上,痛哭出聲:「你們饒了他吧!六小姐,求求你,饒了他吧!他,他是你的弟弟呀!求求你,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
顧展澎最後也把持不住懷裡的小安,索性壓在他身上,雙手撐開他的雙臂,臉貼著他的臉,有那麼瞬間,腦袋似乎給什麼左右,遵循著某個聲音,他在小安的耳邊,本能一樣地唱起歌來,似乎早已學過,而直到最後一句,顧展澎才知道,這是哪一首。
「假如沒有明天,沒了時間,所有的等待,到了終點。」
他沒停,一次又一次,反覆唱,反覆唱「所有的等待,到了終點」。該結不能結,想續不得續,小安,你還等什麼?等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似乎還沒真正亮起來,又再暗下去。葉承安不再掙扎,不再尖叫,眼睛依舊睜著,卻又視而不見,他的身體搭在顧展澎的臂膀間,卻輕飄飄地,仿佛只剩下一副保受摧殘的皮囊。
葉承安終於睡去,是在唐叔又再生起爐火之後。唐叔跟顧展澎幫他在床上擦了身,換了干慡的衣服,把他挪到火爐邊的躺椅上,試著讓爐火的溫度把他的身子暖一暖。
他的臉偏向一邊,桔紅的火光在上面塗上一層淡淡的帶著顏色的光澤,顧展澎卻知道那些顏色都是假的,小安的臉上,是一丁點兒顏色也找不到,他蒼白得象個,死人。
唐叔依舊什麼也沒說,轉身下樓熬糖水。顧展澎在客廳嗅到一股燃燒餘下的味道,牆壁上殘留著煙火和神符,地板上有塊燃燒殆盡的照片,他低腰揀起來,那是小安微笑的半邊臉,他的眼睛曾經那麼明亮,嘴角牽起的微笑那麼地,耀眼。
葉承安休息了三四天,才恢復了大半的精神。這其間,顧展澎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卻不似以前那麼愛說話,有時候蹲在書架旁,為了找張CD,能翻上大半天也不說一句話。
葉承安抿著的嘴角,多少次欲語還休,兩人之間似乎還未熱烈起的溫度,已不經意地,冷卻下來。唐叔依舊置身事外的態度,從不曾主動解釋過一句,顧展澎也沒有去問,他漸漸明白,小安是多麼倔強,他不想說的話,哪怕有人把刀壓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這麼執拗的一個人,跟自己在那段已經煙滅的日子裡,發生過什麼,結局如何,又怎麼演變成今天的局面……當問題堆積得太多,顧展澎已經不想去問,冰雪聰明的小安,既然執意要隱瞞的一段過往,大概是不想自己知道,他,顧展澎,曾經是個不值得去記憶的一個人。
如果說顧展澎最大的憂慮,還是那些傷害小安的人。看得出他們不是第一次來過,可要怎麼阻止他們的到來,還有,他們到底是誰?又或者是哪些鬼怪?
隨著日子緩慢地一天天過,冷靜下來的顧展澎,終於能理智地看待周圍的環境。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沒有報紙,沒有電視,沒有訪客,甚至沒有日期……與外面的世界完全沒有接觸的生活,如同是沒有背景的畫,天地之間,本來紛繁蕪雜的大千世界,只剩他們孤伶伶的三個人。
只是這次他沒有去探索答案,也許葉承安的古怪與孤僻,並不是全無解釋,也許一切不過是,自踏入這深深宅院開始,便開始的,一個謎……顧展澎自己也開始,糊塗起來。
葉承安沒有忽略顧展澎的沉默寡言,晚上的時候,縮在被子裡看晴朗的夜空,找了很久,也沒看見屬於自己的那顆星。耳邊響起他在篝火邊跟自己說的話:「等你變成星星那天,一定要告訴我,哪顆是你,那樣,我才找得到你。小安,不管怎麼樣,都能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