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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9 作者: 曉渠
    「我上去看看他。」他說著上了樓梯。

    「他不會給你開門。」

    顧展澎折回來,伸出手道:「把鑰匙給我。」

    唐叔猶豫著,還是掏出那一長串鑰匙:「凡事順著他,別……」

    「我知道。」

    顧展澎不知道唐叔怎麼這麼寵著葉承安,好象生怕惹他不高興。怎麼說也是伺候了這麼多年的老人,該說的也不敢說麼?還怪慣出他那偏激執拗的性子。

    「別進來!不用你瞎操心!」

    顧展澎才剛剛敲門,就傳出葉承安不耐的聲音。他卻不予理睬,從兜里掏出鑰匙,開門徑直走了進去。葉承安依舊保持著晚飯時候難受的姿勢,臉色蒼白如紙,不帶人色,那瞬間竟如同一抹殘存的鬼魂。

    顧展澎連忙快步走過去,按著葉承安的肩膀,展平他的身體,將他固定在儘量保證呼吸道暢通的姿勢,又從床頭柜上端了清水,扶著他的頭讓他慢慢喝下去。

    「家裡有沒有咳嗽的藥?」

    葉承安搖了搖頭。

    「起碼常用的總該用吧?我去問問唐叔。」

    「說沒有就沒有,你哪那麼多廢話?」

    葉承安感覺水溫潤了喉嚨,那種給冷風抽著又干又緊的感覺稍微緩和,說的話又不帶好氣。

    「那怎麼病了這麼多天,也不請醫生看看?」 顧展澎說著,食指跟中指習慣性地按在葉承安的頸動脈上量脈搏,卻給葉承安一轉頭躲過去,冷不丁擦過他頸間的一塊皮膚,顧展澎不禁驚嘆,「你體溫怎這麼低?」

    說著,他連忙拉緊被子,把葉承安裹了個嚴實,又覺得不夠,衝著樓下的唐叔喊,讓他把臥式室的壁爐生起來,然後自己跑到樓下燒熱水,泡了薑茶端上來,強迫著葉承安喝下去。

    薑茶里放了糖,多少補充了一天未進食而缺乏的能量。葉承安也給折騰得夠嗆,再沒有力氣去掙扎,任顧展澎里里外外一趟趟地跑,為的就是讓他能舒服一些。

    終於火也生起來,屋子裡暖和不少,葉承安被從床上挪到火爐邊的躺椅上,蓋了兩層軟軟暖暖的羊毛毯子。他手裡握著一杯熱水,頭微微抵在躺椅背上,臉色稍微緩和了點兒,借著火光,更蒙了一層端秀的淡淡紅潤。

    即使知道那不過是火光映襯出的顏色,顧展澎心裡總還是好受了點兒:一個人怎麼能把自己照顧到跟鬼一樣狼狽不堪呢?這個葉承安腦袋好象真的有問題。

    本來以為借著暖茶和火爐的溫度,葉承安也許能睡個好覺,卻不想病痛過後,這人似乎清醒了不少,呆望著跳動的火苗,不知心中在琢磨什麼。按照顧展澎的觀察,葉承安這咳嗽的毛病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他曾經問過唐叔要葉承安的病歷,卻被告訴,少爺身體還好,並沒有什麼病歷。

    「其實可以請個醫生來看看,不一定說要醫治什麼,查出毛病在哪裡也是好的,以後可以注意。」顧展澎往壁爐里加著柴,說話的時候格外小心。

    「我身上的病沒的治。」葉承安難得的心平氣和說話。

    「只是小毛病,說得那麼嚇人幹什麼?」

    「你難道沒聽說,錯過了治療的時間,會留下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就象一個有病有痛的人,死去也是個有病有痛的鬼。」

    顧展澎笑了,這個葉承安真的是與眾不同,誰也猜不出那顆美麗的頭顱里,想的是什麼古怪的玩意兒,於是開玩笑一樣地說:「我以為死去以後,什麼痛,都解脫了。」

    「嗯,」葉承安若有所思,「我曾經也是那麼以為的。」

    許久,再沒有人說話,顧展澎仔細地審視著葉承安飄乎不定的神態,想起那晚見到站在天台上,那透露著寒冷的孤單身影。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謝謝你收留我。」顧展澎忽然說,「我想我們過去一定認識,而且還有段不愉快的經歷,可你得知我失去了記憶,還是願意收留我,所以,更加要謝謝你。」

    「我可沒說我們認識過,你大概是太無聊,才會自我臆測,編造故事。我沒你說的那麼好心,也從來不是善良的人。所以你沒必要感謝我,不過你如果願意用行動配合一下,請讓我一個人安靜會兒。」

    葉承安的逐客令在顧展澎的意料之中,他已經發現一條規律,只要自己說中什麼,葉承安總是會趕他走,拒絕跟他繼續說下去。那算不算是變向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顧展澎不會死纏爛打,心裡卻是一筆一筆記得清楚。他乖乖站起身,退到門口,又不甘心,再回身說:「這是你的安全距離麼?一旦我們的對話越過了線,你就豎起一身刺,拒人千里?」

    「哪怕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我也不會覺得安全。」葉承安的臉上剎那間露出一種近似縹緲的恍惚,接著眼光一閃,才又恢復冷漠地說了一句,「請別忘了關門。」

    顧展澎本來以為那一晚的嘗試,還是敗給了葉承安冥頑不化的固執脾氣。不料第二天傍晚,葉承安竟然下樓跟他們一起吃飯了,這多少帶給顧展澎些喜悅跟希望。既然他能走下樓,就能走出這座大宅,走到外面,過健康的生活。而不用再把自己囚禁在這牆壁之間,象鬼一樣活著。

    客廳的壁爐生了溫暖的火,餐廳里的燈都點著,帶著顏色的光線給冬天的夜晚,添加了不少和悅跟溫度。

    「唐叔,我屋裡的窗簾太薄了,白天太陽曬得很難受,你幫我換個厚些的吧!」吃飯前,葉承安跟唐叔說。

    「有陽光不好麼?」 顧展澎不禁說,「多曬曬太陽也好啊!你看你蒼白得象個鬼一樣。」

    本來拿起筷子的葉承安跟唐叔同時停了下來,顧展澎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和無禮,還不待他道歉,葉承安已經放下碗筷:「你如果覺得我象個鬼,影響你在這裡的生活,隨時可以離開。」

    「我,我只是開玩笑。」 顧展澎連忙給葉承安夾了一筷子菜心,「哦,我知道你喜歡吃這個,多吃點兒。」

    葉承安意外地壓抑了自己的脾氣,並沒有爆發,停了片刻,又繼續吃飯。只是一句話不說,臉色也不怎麼好看。顧展澎想打鐵要趁熱,反正今天晚上已經得罪他了,不妨把該說的都說了。

    「多曬太陽多運動是好的。你身材也象是愛好運動的類型吧?我看過你打網球的照片。」

    「哦?哪裡看見的?」

    「在報紙上啊!不少報紙喜歡寫你們家的故事。」

    「他們都怎麼寫我?」

    「其實都不太記得了。」

    顧展澎斷斷續續地說了些報上看來的專訪,並不怎麼詳細,只是想吸引葉承安的注意力,這人恍惚的時候居多,這么正常地跟自己坐下來吃飯,又肯聊天的機會太少了。他想葉承安還是需要正常的引導,走出精神囚禁的狀態,慢慢地克服心裡的困難吧!

    吃過飯以後,唐叔還上了水果跟點心,葉承安飯吃得不多,這些也只象徵性地吃了點兒。陪他回樓上的時候,走在前面的葉承安忽然停下來,背對著顧展澎,聲音古怪地問了一句:「你知道我為什麼象鬼一樣地活著麼?」

    第四章 雪地上的腳印

    葉承安站的地方,比顧展澎高了兩三個台階,顧展澎抬眼面對的正是他的一雙長手。葉承安自幼彈鋼琴,雙手一看便是經過小心保養,指骨長而筆直,柔韌而均勻的皮肉,顏色白晰得幾近透明,此時在暗處更反襯出一種詭異的白,能清晰看見一條條青藍的血管。

    「少爺,天不早了,休息吧!」

    不知道唐叔什麼時候跟上來的,感覺象個影子在移動,一點聲音也沒覺察到。經唐叔這麼說,葉承安未發一言,那雙蒼白的手掌在幽暗的走廊里,慢慢遠去。顧展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本來就為那古怪的問題感到驚詫,而後來唐叔明顯的阻擋,更顯得撲朔迷離。

    顧展澎確實想不出,是什麼樣的遭遇,讓葉承安生活得如此消極萎靡,他既期待著有人為他解惑,潛意識裡又似乎害怕知道答案。這種害怕來得莫名其妙,說不清,道不明,卻又頑固地偷偷作祟。

    那一夜之間,沒有琴聲,陽台透露著樓上陋下的一片暗淡燈光。顧展澎睜著眼睛,在那一束光線里,努力辨認著葉承安的身影,和氣息。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幽幽睜在火光里的一雙眼,深邃的黑瞳,冰冷支撐起的保護膜,堅硬,也脆弱,哪怕世界上只剩自己,也躲避不了的傷害……

    葉承安坐在臥室的壁爐前,看著唐叔把新的柴添進去,火苗遲疑了片刻,才慢慢地包圍了帶著冰冷溫度的圓木。他縮身迎著火光躺著,感覺好似昨夜,自己如同那截結了冰的枯木,而他如火苗樣擁抱著自己……帶著溫度和關懷。

    「我是不是做錯了?」聲音是低低的,如呼吸般地細微。

    唐叔半天沒做聲,離開前才說:

    「你都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我還能說什麼?」

    葉承安似乎長長嘆了口氣,收緊了握書的手,話語裡甚至帶著一種近似哀求的語調,「我該怎麼辦?唐叔?」

    「他的事你就別操心了,讓他自己琢磨去吧!你好好睡一覺,比什麼都重要。」

    好好睡覺?已經有多久沒安穩地睡過一夜了?他能做上的只是閉上眼睛而已,就象,他可以等顧展澎回來,而那顆心在不在,卻又由不得他。

    三樓的客廳不大,放著葉承安的鋼琴,通到外面陽台的落地窗,即使是白日,窗簾也是沉重低垂。晚上卻時常拉開窗簾,因為葉承安會坐在那裡,安靜畫一會兒畫。顧展澎陪過他幾次,發現他畫的東西,都是腦袋裡想出來的,並不借用窗外的景色或者模特。

    早上十點多,顧展澎朝窗外看了看,天幕低垂,灰朦朦的雲厚厚地壓了一層又一層,好象要下雪。心裡有點期盼,今年的初雪來得真是晚。走上三樓,這個時間,葉承安還沒出臥室。想約他出去到湖邊走走,或者去劃划船也好,他看見湖邊有條小船,湖面又沒結冰,在湖中觀賞雪景應該很漂亮吧?可他又不太確定這樣的邀請會不會太唐突。正猶豫著,發現葉承安放在客廳的畫板,上面是一幅還未完成的畫,畫的是無邊無際的雪地,一串腳印,沿著彎彎的曲線,慢慢地延伸到遠處,那裡是三兩棵煙樹,縹緲的影子斜斜披在雪地上,腳印在那片淡灰的影子裡,消失了。

    那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如同碎成兩半的玉,終於再合在一起,一絲一fèng都合併得無懈可擊。顧展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去記憶的,世界從某一天開始變了模樣,好象走了很長的一段路,驀然回首,隱約地一處處腳印,卻看不見走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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