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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港澳負責人那裡也是焦頭爛額,九龍失陷近在咫尺,可滯留在這裡的大老,要人,還有北洋政府時期的大員,一旦落入日本人手中,加以利用,對將來的抗戰必有負面影響,而丁崇學的保護也成了問題。

    九龍守不了多久,日本人攻打進來,半島酒店的目標太大了,轉移是勢在必行,只苦於目前全九龍流氓橫行,各自都盯著周圍的重慶分子,為將來邀功做準備,要把人好好地藏起來,再悄悄地逃出去,是讓人頗費腦筋的問題。

    而此時的崇學與仰恩,卻不再如先前那般急躁,雖然沒有明說,各自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只是兩個人盤算的結果,卻又是非常不一致,恐怕說出來,難得要惹起一番爭吵,所以各懷心事,也未與對方商談,加上仰恩傷勢未愈,崇學日間忙碌與與各方取得聯繫,夜裡悄悄地照顧著他。外面兵慌馬亂,劍拔弩張,兩人依舊相處得平淡安寧,只覺得每一天都顯得格外珍貴。

    入夜,丁崇學靠著床頭坐著,剛毅的一張臉在炮彈升空帶來的短暫光明里,時而清楚。雖然身邊的人呼吸平穩,他仍斷定仰恩還未入睡,伸手在額頭摸了一把,熱而乾燥的,丁點兒汗也沒出,燒了整天也不見起色,醫生已經是請不到,就連樓下的戰地醫院也只剩幾個護士在照看而已。

    從港島醫院撤離時候太過匆忙,忘了向醫生要仰恩吃的藥,他手傷未愈,加上連日心急如焚,今日一早開始發燒,卻不吱聲,下午的時候崇學才發現,想責怪,又沒忍心開口。

    「九龍能守幾天?」黑暗中,仰恩轉過了頭問他,嗓子也不似以前那麼清亮,咳得沙沙地,帶著嘶啞。

    「就這一兩天的事,打進來也好,我們混出去的可能性大些。」崇學說著長手一攬,拉著他坐起來,「要不要喝點水?」

    仰恩點頭,就著崇學的手喝了大半杯,肚子裡空空的,感覺水「咕咕」地就掉胃裡去了。他心裡清楚日本人占了九龍,會再向香港進攻,那樣的話,九龍就是後方,疏散居民,是安定後方的主要手段,那時候可以趁亂逃出去。

    「我們要在這裡住多久?」

    「明日轉移去達萬酒店,然後再想辦法。」

    「哦,」仰恩低低應了聲,靜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怕是不怕?」

    「不用去怕。逃得出去就逃,給日本人逮到了,他們也不會怎麼樣,大概就是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關起來,等他們的指揮官被俘虜,再做交換。」

    「你想的美!」仰恩不禁給崇學輕鬆的語調逗笑,「把你換回去不是放虎歸山麼?你當日本人是傻瓜?不是說日本進攻香港的指揮官是南京大屠殺的酒井隆,你說他會不會再來個屠城?」

    崇學開始感到仰恩有些不對勁兒,低頭確認他臉色如常,才放了心,知道他曾經離死亡那麼近,如今才會惶恐不安。摸索著仰恩的臉,崇學儘量放鬆情緒地說:「別胡思亂想,有精神就好好養身體,撤離的事情交給我籌劃好不好?」

    「嗯,」仰恩閉著眼,嘴角挑了一下,「我是瞎操心,現在是沒用的廢物,就聽你差遣了。」

    「這可是你說的,凡事聽我的安排?」

    崇學連忙確定,他深知仰恩這人骨子裡也是倔強,這幾年又自己做主慣了,他也怕一旦到了關鍵時刻,這人有了自己的主意,恐怕自己也不能說了算。

    「只要你的安排合理……」

    仰恩還未說完,就給崇學冷不丁地按回床上,傳來的聲音里竟有些微慍:「別說了,睡覺!」

    這人竟敢說氣就氣呀!仰恩心裡納悶,難道你沒道理的決定也要我遵守麼?仰恩的心底暗自嘆了口氣,腦海中尋思考著,我可以只屬於一個人,可你,是整個中華民國的,我分到的也只是一小份,又怎能自私地,容忍你為了我做出犧牲和讓步?

    睡得不安穩,一會兒覺得冷,一會又熱得難受,神智還算清醒,感覺得到崇學一直在身邊,他一離身,仰恩就伸手抓住,害得他連忙低身在耳邊解釋:「我讓人去樓下的醫院偷些藥來,別怕!」

    腦子沒太分析他說的話,只知道他離開了一小會兒,便返回了,於是也不去計較。天亮的時候,高燒卻又不藥而愈,溫度降了不少,也忘了詢問昨夜偷竊的結果如何。

    早飯只剩白稀飯,看來糧食供應已經出現問題,香港一貫依賴廣東進口蔬菜糧食,恐怕餓肚子的日子不遠。警察都已全數退到香港島,九龍被拋棄了。夜間炮聲轟鳴,整夜未停,天亮時彌敦道上一卡車一卡車的英軍從前線回來,紛紛向香港島撤退。九龍失守了。

    第十四章

    日本陸軍很快占領新界,進入九龍,並以九龍為基地,向港島發起攻擊,海軍在淺水灣,香港仔一帶展開行動,日日硝煙瀰漫,空襲警報不斷。九龍形勢也並不樂觀,半島酒店果然被日本人徵用,做為對香港作戰的指揮部,大街小巷漢殲帶著日本憲兵到處抓「重慶分子」。

    丁崇學帶著仰恩連夜搬出半島酒店以後,先是寄住在達萬酒店,很快也遭到搜捕,幸虧有人提前報信,才在日本人進入酒店大堂的時候,在隨從的掩護下從後門逃出生天,負責掩護撤退的人,恨不得在地下挖個洞,將丁崇學藏起來,已是頭疼至極。

    一時間風聲鶴唳,糙木皆兵,九龍一帶四五十名的社會名流,被日本憲兵從各處搜了出來,均集中在「半島」酒店管制。這一切的一切,無時無刻不警告著崇學與仰恩情勢已經危急到怎樣的程度,雖然暫時找到新的藏身的地方,但因為水路一直沒有最後聯繫好,一時間無法立刻結束這日日行走在刀刃上的逃亡躲藏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因為精神上的緊張,仰恩低燒的毛病持續了數日依舊沒有好轉的趨勢,醫院中偷來的藥也沒少吃,卻也沒什麼效果。

    「馮主任那裡傳了消息過來,『維持會』那裡已經安插了耳目,以後搜索的區域我們能提前知道消息。」

    「這一帶安全?那頭說了什麼時候能出去?」

    「這裡前幾日搜過幾次,相對是比較安全的。一切都在準備之中,同時撤離的還有四五個,分散在尖沙咀、油麻地一帶。」楊副官欲言又止,遲疑片刻才說,「恩少爺打著石膏,太顯眼,又一直生病,找醫生來,怕會引起周圍居民的注意,現在『特偵』搜得很頻繁,怕對您的安全有威脅。」

    崇學開始就知道他有什麼要說,才會讓仰恩避去另一間屋,如今聽著聽著,眉頭已是情不自禁地皺個緊,楊副官雖有些忌憚,又一心為了崇學著想,才冒著惹將軍生氣的危險繼續說,「馮主任那頭的意思也是,希望將軍您先跟其他幾個人集合在一起,等路線確定了,再把恩少爺接過去,一起撤退。」

    「這話你跟仰恩說過了?」崇學話語平靜,深知他脾氣的楊副官卻了解,這人已經生氣了。

    「當然沒有,沒跟您匯報以前,我怎麼敢擅作主張?」

    「那最好!這事到此為止,勿要再提。」

    話不多,已經完全不給商量的餘地,丁崇學向來說一不二,楊副官見他絲毫不作考慮,也再去打擾,他更不敢自作主張去與仰恩商量,雖然可能那樣的效果更加直接。

    崇學到了隔壁,仰恩坐在窗前,他們住在八樓,天氣晴朗的時候能看得很遠,孤獨的香港島又冒起了青煙,大概是剛剛經歷一場空襲。他故意加重了腳步,免得驚嚇了正看得出神的人。

    「晚飯怎麼吃那麼少?不舒服麼?」

    放低聲音,說話的時候手摸向仰恩的額頭,不料仰恩轉身躲了,臉上卻怎麼也看不出不悅,甚至好似為了成功地躲開自己的手,調皮地笑了出來,那樣的一瞬,崇學感到一陣恍惚,似回到了十多年前,仰恩與尚文一起出現時,那活潑的孩子一樣的笑顏。時光象是錯亂的機器,忽然在某個剎那間與從前糾纏在一起,短暫地,無法分清眼前這張容顏,是從前,還是現在,又或者將來,是否還會屬於自己?

    「坐下來!」仰恩拉著他的手,靠窗坐下,卻有重新拉下帘子,只怕外面的人看見,「巧不巧?香港的『香』拆開差不多就是十八日,從八號開始算,可以守到二十六號呢!你說準是不准?」

    「又胡思亂想!你還成半仙兒了?能掐會算的?」

    「那你敢不敢賭一賭?我猜前後誤差不過三天。」

    「好,你說吧!你要賭什麼?」

    「賭你頓晚飯吧!如果我們還能回上海,你請我去那白俄菜館去吃飯。」

    「行。一言為定!」

    月亮從東方升起來,崇學感到身邊仰恩的體溫也跟著上升,但燒得不象開始那幾天那麼厲害,只隱約覺得熱,用兩床厚被包著,渴望著能發點兒汗,仰恩身上卻十分乾燥,一滴也不出。

    「再喝點熱水吧!」

    崇學心下焦急又不好表現出來。下午楊副官的話響在耳邊,他知道身邊的人為了自己的安全,確實費了不少腦筋,可他們把主意打到仰恩身上著實讓他有些不悅。仰恩是有些醒目,尤其還病著,手上打著石膏,走哪裡都有人看上幾眼,可因為這個他幾乎閉門不出,就是因為跟自己在一起,連找個醫生都不敢,說拖累也是自己拖累他了。

    「喝也沒汗,只想解手而已。」

    「那你怎麼不出汗的?」

    「大冬天哪裡會流汗?」仰恩說著說著,發現崇學因為跟自己靠得近,額頭上竟真的汗濕一片,連忙改口說,「要是象你就好了。」

    崇學憨笑著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既然發不出汗,出來坐一會兒吧!」

    剝開身上的被,把穿著薄衫的仰恩拉起來,隨手批了件厚實的外套。夜深了,燭光渺茫,窗上的帘子已經拉開,巨大的窗戶似乎把整個夜空都迎了進來,月亮掛在中天,未圓,卻明亮,雪白的。

    日本陸軍在九龍太子道北面九龍塘設立的炮兵陣地此刻正在與香港那頭緊張炮戰,這種炮戰近日幾乎夜夜進行,足見日本人的耐心已經所剩不多。在窗口的角度正看見炮彈升空,帶著火光,穿越海峽,轟鳴中煙霧瀰漫。

    仰恩似乎習慣這種日子,開始幾天聽見空襲和炮戰會發抖,現在卻是泰然自若,看著遠處的目光完全不受驚擾。崇學也覺得這樣的日子難得,兩人這幾年聚少離多,如今好不容易歷盡艱辛到了一起,卻又趕上香港陷落,說來也是諷刺,亂世里求平安,能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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