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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我想你,丁崇學,」 迷迷糊糊地,仰恩說著,「想了你三年了。」
崇學嘴上沒回應,只伸手抱住了他,又礙於他的傷,沒敢抱得太緊,輕輕把他的頭按在胸口,任他聽自己沉重連貫的心跳,每一下,都呼喚著他的名字。
不久有人規則敲門,崇學沒立刻開門,等了一會兒,才拉開道fèng兒,門口隱蔽處放著兩份午飯。仰恩那會兒的體溫已經升上來,沒什麼胃口,卻依舊在崇學的幫助下稍微喝了點湯水。
由於雙手完全不能用,這般就著崇學的手吃東西又覺得尷尬,只好說:「你放在一邊,我手鬆快鬆快就自己吃。」
怎料那人全不理會他合理的要求,一勺湯水又送到嘴邊:「也不看看你那兩隻手腫得跟豬蹄差不多,等它們能用了,估計你也餓死了。快吃!」
仰恩皺眉怒視著,還是乖乖地張了嘴,喝得有些堵氣。稍微吃過之後,精神不濟,他先是小睡了一會兒,漸漸覺得格外不舒服,咬牙忍了陣,只感到身上沒一處不難受,想翻身又沒氣力,喘氣都費勁,冷汗如雨,慢慢濕透了衣衫。一直觀察著他的崇學很快發現他的異樣,在耳邊小聲地詢問:「挺得住麼?」
仰恩勉強點了點頭,說道:
「幫我翻個身好麼?」
話一出口,發現嗓子已是一片嘶啞。
崇學知他睡得不舒坦,把他汗濕的外衣脫了,簡單擦了擦身上的汗,這才幫他翻了身,又脫了自己的外衣,蓋在他赤裸的上身,順便看了眼他的傷勢,心中不免擔心,暗暗尋思著,香港還遠,等到那裡再治療,怕要太晚,看來怎麼也得從船上找弄個醫生過來瞧一下。
仰恩給折騰得不安生,傷患處不住傳來的痛,卻是連呼吸都顯得艱難,乾脆睜開眼,努力跟崇學聊天轉移注意力,說著便談到玉書,仰恩的意思是在香港等他們救他出來,再一起去後方。
「還是去後方再等吧!」
崇學說的時候,心中也覺得難過,玉書出事之前,輾轉給四爺送過信兒,讓他派人那晚去他的寓所拿子漁辦公室的鑰匙,那時候還在想辦法救仰恩,需要監獄的火力部署安排。不想四爺的人按照他安排的時間趕到的時候,他已經與子漁同歸於盡。
這人到死,絕決的性子也不肯改。四爺跟他通過氣,玉書的死訊暫時向仰恩保密,不想惹他這時候傷心,於是又說:「杜子漁對他還不錯,沒有囚禁,挺自由的,也要看他願意不願意了。」
「哦,」仰恩微微想了想,「也是,畢竟是玉書自己的一輩子,要怎麼走,我們也不能替他說了算。我是怕他那脾氣,有時候死心眼,想不開,子漁已不是以前的子漁,他若惹了玉書死了心,以玉書那脾氣恐怕……」
仰恩說著又覺得這麼想不吉利,便不再繼續,只下了決心到了後方以後,怎麼也得把玉書從上海接出來。
「他對你時而刻薄,你也不記恨?」
「不會。」仰恩想著與玉書認識的這許多年,「你是不跟他交往,不了解,他的出身成長的環境又與我們不同,是跟人拼著搶著,能出賣的都賣了,才出人頭地,有了名聲,要不是那好強的性子,恐怕早給人吃干抹淨,連骨頭也不剩。他本性不壞,全是給這吃人的社會逼的。」
再說,我在他身邊,無須任何努力,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自然會有嫉妒之心,可他若真厭惡我,自然不會與我做這麼多年的朋友。他有他的好,要親近了,細細品味,剝開他多刺的外表,裡面是跟你我一樣,肉長的心。仰恩心裡想著,卻又無力說出來,只是不知道為了什麼,這一刻想到玉書的瞬間,心裡怎會疼得這般厲害,象是今生再不會相遇,而自己竟想不起與玉書說的最後的話,想不起最後的時光,彼此做過什麼。
崇學發現仰恩的神智漸漸不支,整個人開始恍惚,手掌下的身體熱得那麼不正常,一雙勉強睜開的眼,目光卻是慢慢地擴散,他的嘴唇翕動,聲音微弱:「我是比玉書幸運,他竭盡心力不能爭取的感情,我,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得到以後,又該怎麼辦?崇學……」
那一瞬,心似乎給冰涼的手抓個緊,跳與不跳,都不由自主,崇學摒住呼吸,怕驚擾了仰恩微弱的氣脈。
「到香港,堅持到香港。」湊近仰恩的臉,「仰恩?」
呼喚著,沒有回應,那雙日思夜想的眼目,竟已無法集中地看著自己,仿佛一束雪白的月光,照上人間糙木的時候,向著四周分散了,散了。
「胡佛總統號」上的隨船醫生是個印尼華僑,中文不錯。看過仰恩的傷勢,皺緊眉頭,直說耽誤不得,等到香港的話,恐怕傷口要惡化。子彈夾在肩鉀骨和肋骨之間,不深,應該可以拿出來。
「船上有手術的條件麼?」崇學憂心忡忡。
醫生搖了搖頭,又低頭查看了一下傷口:
「沒有麻藥,也無法提供輸血的條件,但子彈she得不深,也沒刮傷大血管,割幾刀取出子彈,再fèng合就行。消炎藥不多,但堅持到香港應該沒有問題,上岸以後再做進一步治療。」
崇學摸了摸仰恩滾燙的臉,經驗告訴他,子彈留在身體裡,可能引起很多麻煩,可這麼生生往外拿,又怕仰恩吃不了那苦,他向來果斷,這會兒心中卻難免猶豫不決。
「你要不要跟他商量一下?」說了又覺得沒什麼必要,受傷的人看上去也沒什麼神智了,醫生於是說,「我回去取些藥品過來,不管你們怎麼決定,他的傷口需要消炎。手術器具我會一併拿來,做不做,你們說了算。」
說著出門取東西,有人隨身跟上他,他心裡自然明白,在到達香港之前,是不會有什麼人身自由了。雖然船長沒坦白吩咐,這人怎麼看怎麼象個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醫生一離開,崇學把仰恩從床上扶起來,餵他喝了點水,見他在懷裡蠕動了幾下,才湊在耳邊問道:「把子彈取出來好不好?能挺得住麼?」
仰恩微微睜了眼,布滿血絲,似乎看著他,卻又沒給什麼回應。崇學一下下抹著他額前汗濕的頭髮:「挺一挺,我知道你能行!」
話雖這麼說,他心裡並沒有數,畢竟仰恩自幼嬌生慣養,沒吃過什麼大苦頭,無論如何賭上一把,否則這般昏迷著熬到香港,再想搶救恐怕就來不及。於是暗暗地拿了主意,把帳都算我頭上吧,崇學尋思著,等你好了,怎麼報復我都答應。
刀割下去的時候,仰恩驟然握緊了崇學的手,每一個骨節都繃得如同隨時會斷裂地那麼緊,身上的肌肉僵硬著,襯著那肩鉀骨尖尖的下端象把尖刀一樣要刺穿淡薄的皮膚。每一次顫抖和痙攣都傳達著那具身體在承受著怎樣無法負荷的痛苦,可仰恩又是那般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崇學幾乎粗魯地鎮壓著身體自然產生的掙扎,感到手下的肌膚正迅速給汗水打透,身體接觸的地方,能聽見仰恩身體裡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經都在抗議和哭泣,而這人趴在那裡,死死咬著枕頭,竟是一丁點的呻吟也不肯泄露出來,時間變的無比漫長,崇學只覺得自己是從裡到外,無一處不疼得鑽心。
完成了最後一針fèng合,醫生也是大汗淋漓,這時候雙手才敢公然地發抖。傷口敷了藥,仔細包紮好,仰恩的身體卻依舊僵硬著,無法放鬆,右手依舊緊緊地抓著崇學的,象是抓著救命的稻糙,青色血管從蒼白的手背上挑出來,仿佛要崩開一般,就連受過傷的左手混亂中也扭轉成個可怕的角度。
崇學試著想放開他的手,卻一時做不到,只好用空閒的手,慢慢把仰恩的身體翻過來,沾滿汗水的臉,眼睛半開闔著,也說不清是清醒還是昏迷。崇學接過醫生遞過來的藥片,無奈仰恩象是給疼痛逼瘋了,無論如何也不肯張嘴。
試了好半天,怎麼都不行,只好有差人去尋了些福壽膏,船上富貴人極多,這玩意兒不難找。煙槍點起來,崇學吸了兩下,感到煙上得勻稱了,才遞到仰恩的嘴邊。
仰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著,但他感覺自己似乎是睜著眼睛,至少他努力睜著,想著要每一分每一秒都盯著那人,可他確實什麼也沒看見,也說不出一個字,這讓他覺得好象自己應該還在昏迷。
只是身上就象給凍僵了一般,完全移動不了,不管碰到哪裡,不管碰得多麼輕柔,在他看來,都與疼痛無異,整個身體依舊處在警惕和戒備狀態,只想跟他們說,「別碰我,我疼。」
可似乎沒人理解他,他們搬他的胳膊,掰他的嘴,他想躲避,身體又給人緊箍著,象鎖在框架里,完全無法移動。什麼東西塞進嘴裡,耳邊開始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響著那熟悉的聲音:「吸一口,仰恩,吸一口就不疼了。」
勉強吸了一下,嗆人!他咳嗽著,卻很快給那股香甜勾引住,忍不住再吸了幾口,回甘無限,象迷藥一樣入口便進了口腔的黏膜,鑽進沸騰的血液,帶來前所未有的平和,先前那種緊張和僵直慢慢鬆軟下來,人如同騰雲駕霧般浮動著,再沒有拉扯和沉重,輕飄飄的,象是一股空氣……
正想著再吸,那東西給撤了,他直覺向前去追尋,卻撞在一個人的懷裡,那人的手摸上他的額頭,一下下輕柔地撫摸著:「不能抽了,傻瓜,要上癮了。」
感到懷裡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也順利地就著水吃了藥,崇學小心把仰恩放在褥子上,外面有人送了清水和毛巾進來,仰恩素愛清潔,容不得汗膩,崇學擰乾水,用濕毛巾給他擦身體。他自小就瘦,監獄裡這些天,身上跟是一分肉也沒剩下,崇學擦著擦著,不禁為那瘦骨磷峋的身體,皺起了眉。
擦完上身,他剛要伸手去解仰恩的褲子,卻不知為什麼,只稍稍向下褪了褪,沿著腰線擦乾汗跡,再繼續猶豫了片刻,拿著毛巾的手才探進他的褲子,就在這時,仰恩的腰輕微地擰了下,崇學一抬頭,碰上一雙略帶捉弄的眸子,血絲還沒退盡,卻顯出清明了,眉梢淡挑著,嘴角卻噙了個如同晨曦初露的微笑:「你在做什麼?」
「幫你擦汗。」
「以前又不是沒擦過,怎麼這次猶豫害羞?」
仰恩剛到上海的時候生病,崇學確實不止一次照顧過他,這些活計不陌生。
「誰害羞了?」崇學說著,竟覺得臉上帶了熱度,迅速地在仰恩下身擦了幾下,騰出手來,從一邊拿過餐盤,裡面放著稀飯和小菜,「醒了就吃點東西,船上沒好吃的,你將就著點兒,上了岸再找些你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