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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仰恩回頭去尋,卻見兩輛吉普車中了埋伏,引起了爆炸,剩下沒有中彈的,也給爆炸阻擋了前進,生還的日本兵拎著槍追上來,時不時停下來朝著他們的方向she擊。

    瞬間四下里的槍聲響了起來,因為距離比剛才高牆上的she擊近了,也顯得格外響亮,身邊的人留下了兩個,蹲下還擊,牽扯了對方一部分注意力,只是監獄裡留守的士兵似乎傾巢而出了,夜空里很快給警笛,槍聲,還有轟隆隆的引擎占滿了,再不剩絲毫安寧。

    正在這時,對面連著開來三輛黑色轎車,大概是看情況太緊急,也沒在原地等,而是臨時冒險開過來。仰恩被推搡著上了其中一輛,真的是不做片刻停留,三輛車立刻向著不同方向開出去。

    剛才保護著仰恩的人卻是一個也沒有上車,藏進暗處的灌木,向著追來的日本兵發起了猛烈地攻擊。仰恩轉身從車後窗看出去,那一行人是漸漸少了,日本人很大一部分給他們牽扯了精力,剩下繞開的,因為無法確定自己在哪一輛車裡,也只能分開追蹤,所以,威脅一下子少了很多。

    車子開得飛快,轉了個彎,司機突然停了,讓仰恩立刻下車。因為先前通知過換車的事,仰恩沒猶豫,按照司機囑咐的,走過一小段弄堂,果然出口有輛銀色轎車。

    這次再上車,開上了與那幾輛車完全不同的虹橋西路,轉了無數個彎,走的都是平日裡不怎麼熟悉的路,竟鬼使神差地繞出了日本憲兵的管轄區,當仰恩看見「法租屆」的路牌時,緊緊揪著的一顆心終於放鬆下來,靠上椅背的瞬間,才感到背後一股粘膩膩的痛,此時竟已是酸酸的麻木了。他向後一摸,血,沾了滿手。

    花旗俱樂部是美國商人聚集的地方,穿梭港滬之間的「胡佛總統號」,船員會定時過來報到,仰恩正是要乘坐這艘郵輪去香港。

    「受傷了?」負責接應的是美國使館的凱特小姐,她看見仰恩被血滲透的後背,臉上布滿為難之色,確實是沒有時間治療,「能挺上船麼?」

    「沒問題,」仰恩勉強擠出個微笑,「先讓我換下這身衣服就行。」

    「哦,當然可以的,」 凱特遞給仰恩一身水手服和乾燥的毛巾,「你也可以簡單清洗一下,水手在半個小時以後上船,你要跟他們一起走。」

    「知道了,謝謝你。」仰恩一邊接過一邊偷偷打量著凱特,她四十多歲,棕色頭髮,眼角帶著淺淺的細紋,話語間幹練卻不失溫柔,不知怎的,讓仰恩想起仰思,也是幾年沒見,不知她過得如何。凱特很細心,沒錯過那短短的注視,臉頰抹了股淡淡緋紅:「我這裡有急救箱,先幫你止下血吧!」

    她個性還是慡朗,毫不顧忌地面對著仰恩裸露的上半身,看見傷口時,不禁皺了皺眉頭:「子彈在裡頭?」

    「嗯。」仰恩低聲回應,「應該不深,不礙事。」

    「上船以後,要找個醫生看看,條件允許的話,要儘快把子彈取出來。」傷在肩背的關節處,不能拖得太久,凱特心裡也不禁為了年輕小伙子的耐力充滿敬佩。她雖然參加過紅十字的集訓,也只能簡單地包紮了一下,主要是暫時止了血。

    包紮的時候,仰恩想起玉書,於是拜託她:

    「我有個朋友夏玉書,也還在日本人的手裡,能否麻煩您幫忙打聽,或者可以轉告四爺,讓他務必想辦法把玉書送到後方?玉書在上海除了我沒有別的親人朋友,還希望您能再努力一次。」

    「救人的我幫不上,不過如果四爺能救出他,我可以再利用這個渠道,送他去香港。」

    仰恩連忙感謝,心裡想著應該給留給四爺一封書信,又苦於沒有時間,只好想著到了後方,可以用別的方式聯繫到他。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樣,凱特忽然遞給他一封書信。原來,四爺本來想來送他,卻擔心家裡附近有特務監視,所以為了不連累他的行蹤暴露,只好按兵不動。

    「信也是輾轉託人送來的,你上船再看吧!」

    仰恩在浴室清洗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臂,已經疼得無法移動,加上左手先前受過刑,至今未癒合,竟弄得沒手可用,忍著疼彆扭地換上衣服,胳膊疼得實在抬不起,水手帽子是無論如何也戴不上去了。

    再往鏡子裡瞧了一眼,卻覺得陌生,連忙低頭洗了把臉,颳了鬍子,覺得整個人乾淨不少,算了算時間也差不多,窗外濃黑的夜色重重,東方已經隱約透了點青青的魚肚白。

    上船以後,天剛蒙蒙亮,避開眾人的注意,仰恩被安置在一處秘密船艙,入口極端隱蔽,不知道內情,幾乎完全沒有發現的可能。他沒有多問,找了個空地坐下,裡面還算寬敞,地板的一角放了鋪蓋,算是臨時睡覺的地方。

    按照凱特的交代,這船上應該至少有二十多人是便衣,天亮以後上來的客人里還有更多,她再三勸慰自己上了船隻要不隨便走動便很安全,看來確實如此,心裡不禁鬆了口氣,因為一直緊張而忘卻的傷口,終於點滴不漏地找上身來。

    船艙里沒有窗口,只有一盞不甚明亮的燈,在一角處黯然地亮著。想起四爺留給自己的書信,仰恩艱難地調整了坐姿,朝著光源蹭了蹭,這一動,才顯出肩膀出傷的嚴重來,竟是動一動,也能疼出汗。之前緊張得完全沒感受出這股強烈的疼痛,如今放了心,鬆了氣,倒是抵不住傷口的難熬。

    忽然過去的一夜,這一刻開始慢慢地在腦海里還原,所有的畫面都象是無聲的電影,黑白的畫面,那一隻只緊緊抓著自己的手,一次次地離開,人命在倉惶的逃逸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象是與命運的賭博,可為什麼輸的只有我們自己?一想到為了自己,犧牲了那麼多人,仰恩心胸之間塞滿了沉重的罪孽感。

    這種感覺如同發酵一樣慢慢滲透到四肢百骸,加上傷痛的陣陣折磨,仰恩只覺得手腳抖個不停,好似那痙攣的毛病再找上身,他勉強坐直身子,右手輕輕撫上胸口,感受著突出肋骨下跳動的心,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以前每次手腳痛的毛病發作的時候,那人會用燒過的酒耐心地給自己揉搓,會幫著疼得鬧心的自己平靜下來,他耐心地說:「閉上眼睛,按著胸口,摸到什麼?」

    「心在跳。」

    「跳了幾下?」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別停,繼續數,現在跳了幾下了?」

    「五下,六下,七下……」

    他的大手依舊在酸痛處揉捏著,總能找到最難受的地兒,然後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用酒暖手,再不輕不重地捋著順著……他還跟自己說:「閉著眼睛,世界就只剩你的一顆心。」

    世界只剩一顆心,心裡卻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終於平靜下來,雖然對抗傷痛耗盡了所有的體力,卻不似剛才那麼慌亂無度,仰恩長長換口氣,掏出四爺留給他的那封信:「吾兒仰恩,

    恐有監視,也為了你能順利出行,無奈要壓抑心中切切,不能前去為你送行。此去一路多險阻,萬萬要學會保全自己,上海之事勿再掛心,我身體很好,從此以後會更加深入簡出,一心研古學佛,修身養性,你自不必掛念,唯盼早日抗戰勝利,再與你相聚,共享天倫之樂。

    這幾年的相處,甚感激你的細緻孝順,上天賜我緣分與你結為父子,定會再助我長壽,活到與兒重逢的將來。

    保重!

    父胡孝存字」

    世間事,仰恩最恨別離,偏偏你越恨越怕,它越是要跟要隨。亂世漂浮,中國又如此之大,一別之後,要多少年才能再走回從前?父母,尚文,四爺,玉書……誰又能說清楚,哪一次匆忙分手就無意成了永別?只是匆匆地說了再見,便永生再不能相見,這人世之間,我們能把握的究竟有多少?

    船艙的門,被有規則地敲了幾下,凱特確實跟他說過敲門的暗號,可當時因為心惶,卻沒怎麼記住,仰恩被那細小的敲門聲驚得全身緊繃,急忙掏出了懷裡的槍,因為上滿膛的子彈,有些重,又一次向他受傷的肩膀提出挑戰,只是緊張時刻,已經想不了那麼多,手臂是顫動不止,槍也抖個不停,連呼吸也全然忘記,門外的人卻沒了動靜,片刻之後,門才被慢慢地拉開了。

    光線象是泄洪閘的水一樣涌了進來,原來不知不覺,外面亮了天他也不知,那人高大的身軀堵在門口,鑲嵌在一片金色的陽光之中,象個巨大的發光體,讓人難以直視,仰恩不禁側臉避開強烈的光線,手上的槍卻不敢放鬆。直到他聽到一聲低沉卻無比熟悉的親切呼喚:「仰恩!」

    第十二章

    一別三年,之前構思的種種重逢,都與今時今刻這般不同,這種難以預料的差異,讓兩人一度無法確定,面前的人是不是真的站在自己眼前,而不是多次夢裡水一樣縹緲的相逢,夢醒時,霧般消退得無影無蹤。

    崇學貪婪注視著仰恩的精疲力竭模樣,心裡又覺溫馨,體力已經透支到如此地步,聽到自己從趕過來並未通知上級的時候,還不免似批評一般地說了一句:「你可是瘋了?」

    「一見面就給你用槍指著,現在又說我瘋,我看你不是真心想見我吧?」

    「哪有想見就能見那麼簡單的事?說老實話吧,你是不是給人撤了?」

    「三年不見,倒變得多疑,不是跟你解釋原來戰區的防務轉交他人,重慶調我去新開闢的戰區,這次是去香港接待一個國際代表團,他們要兩個禮拜後到香港,我呆不住,就順便來接你。」

    仰恩的責怪完全是出於對崇學的安全著想,只琢磨著他確不是莽撞之人,似乎一直也沒離開這船,大抵也是躲在哪個秘密船艙里,等著自己。再想這船上的部署,必定是安插了不少保安的人手,既然連關係密切的凱特小姐也不知道他到上海的消息,恐怕也是極端保密,就算四爺也未必知情,如此看來,確實沒有外人能得知,自不會有太大危險了。

    這顆心百轉千回,才慢慢放下來。雖然巴不得時時刻刻這麼盯著愛人,無奈這一夜的折騰卻累得他睜不開眼,崇學明顯也不想打擾他,只沉默看他閉目養神,長久的分離,那本來以為積攢了滿腔滿腹的話語,此刻竟不急於表達,只要安靜地坐在一處,只要手與手相連,只要呼吸在一起,心跳在一起,只要我們都還為了彼此,勇敢地活著……

    仰恩覺得自己似乎睡了一會兒,又似乎很清醒,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現實,崇學的味道春暖花開一般包圍著自己。他的手摸索了一陣,抓住那人略嫌粗糙的掌,此時,外面傳來一聲悠長的鳴笛,船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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