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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玉書對藥的抵抗明顯不如子漁,他只搖了搖頭,就已經用盡所有心力,只默默地說:恨你,又怎麼肯跟你一起死?只是與你苟活已是不可能,唯希望剩下的兩生兩世里,生在太平盛世,再不為敵,上天若肯憐愛,賜我女兒身,與你名正言順,恩愛終老,若不肯成全,也要繼續與你「不三不四」地廝守,你答應過,不能食言。

    玉書嘴邊慢慢綻開的淡薄笑容,象是冬日裡,顫微微地開出的一朵花,哪怕命運里只有凋謝,也開得無怨無悔,最是一番,妖嬈。

    子漁對上玉書靜止的眼神,眼裡似乎懸浮著淚,終還是不肯流出來,人,卻已經走了。他艱難地合攏雙臂,將帶著體溫的屍體抱在懷裡,心中與他做最後的交談。

    你生來演戲,可否幫我解答個問題?會不會有時候,寧願自己是戲中人,永遠活在戲台上別人的故事裡?今生,命跟身體發誓獻給天皇,但下一世,我只是一個叫杜子漁的中國人,與你上海再相遇,可好?我的娘子,我的愛人?拼著最後一股微弱的力氣,子漁再次吻住玉書的嘴,那裡再沒有話梅糖的酸,原來,毒藥也可以是甘甜的。

    身體依舊緊緊依靠著彼此,子漁的頭垂在愛人的肩膀上,玉書至死不能瞑目的的眼,透過他的肩,永久地停留在,那對因為燃燒而淚流不止的紅燭上。金色的「喜」字,淹沒在一片滾燙的燭淚當中,燒得只剩一半……

    第十一章

    仰恩閉著眼,感受著風從外面吹來的時候,捎帶進的一股清涼。自那次受傷以後,再沒有提審過,近日來更是連子漁都極少露面。清醒時,儘量集中精力想一想,又覺得事情在悄然起著變化,恐怕高層營救只是個幌子,難不成崇學和四爺那裡會想著強來?豈不是太危險?

    仰恩自不想死,也不想再受那非人的折磨,那拆骨的疼,然而要崇學與四爺冒著危險,武力救援,他還是猶豫。何況崇學後方戰況吃緊,他莫不要一時按捺不住,做不該做的事。轉念一想,崇學那人心思深沉,不是冒然衝動之人,便又覺得寬慰。

    坐牢的日子太過「清閒」,仰恩只覺得整日那麼大把大把的時間不知如何打發,索性這般翻來覆去地想個沒完,這麼多年,竟沒有一段這麼連貫的空白,只要傷口不疼得太厲害,他也會靜靜地把多年來的往事,從頭到尾仔細地回想一遍,好似重新走一遭,才豁然發覺,當年看來那麼多糾纏和掙扎,如今再去想去體會,竟也不似當時沉痛難耐,曾經鬱結在深處那打不開的結,不知什麼時候,也悄然解了,原來,對生活里坎坷的釋然,來得並不艱難,是心靈在長久的囚禁以後的一種自我營救,繭里困得久了,總要鑽個洞,飛出去。

    方文華的再次出現,仰恩多少都預測到了一些,這人對自己的殺機是漸漸不去掩飾了。這幾年與他明爭暗鬥,確實傷了不少和氣,而且他似乎在汪政府里混得不怎麼好了,大概與投奔前的期待有大差距,才會這麼浮躁不堪。有些人走錯一步棋,進了死局,便是也不想著去挽救。

    「恩少爺狀態不錯。」

    方文華帶了兩個人,守在門口,本來巡邏的日本士兵,也似乎繞開,這讓仰恩心裡隱約不安。

    「托方部長的福,還不錯了。」

    方文華訕訕地點頭,似乎對仰恩淡定的態度有些不滿,這幾年給仰恩排擠在政治場上的失意,終於找上債主:「恩少爺再喜歡,這裡也是住不長了,你家裡果然非一般能力,連老太婆跟周佛海互相看不上的兩個人,都聯合給你求情。可偏偏這激怒了日本人,他們是定不會留著你了。」

    「既然這樣,你今日來是替他們執行了?」

    方文華沒說話,只側臉向外示意給仰恩,那裡站著的兩個人,都帶著槍。仰恩明了,依舊假做不驚慌地問道:「日本人都不願意親手幹的事,方部長倒不介意麼?」

    這話分明就是拆穿了日本人假方之手殺自己,無非是為了推卸責任,一旦有高層責問,只說看守不嚴,再說行兇的是汪政府的人,自然也不能多追究。仰恩知道方文華心裡是很清楚的,所以給自己這麼嘲弄了一下,頓時露出了點兇狠之色:「肖仰恩,你生來克我,本來政途一帆風順,自從你到了上海,『平社』的一切都成你的,為了丁崇學,你處處排擠方家的勢力,還小人得志,處處春風得意,除掉你大快我心,給人利用又如何?」

    仰恩嘆了口氣,這多年來積壓的怨氣,恐怕今夜要秋後算帳了,他不緊不慢地說:「這麼說有欠公平了。政治上的排擠是互相的,你敢說你沒有處心積慮破壞丁崇學的前途麼?只不過你輸了,卻又不去檢討自己不爭氣,反而怨恨贏了的人,未免太小肚雞腸,顯得目光短淺。今日凶相畢露,恐怕也是在周佛海那裡吃了鱉,早知道我被捕,卻沒跟他匯報,給他當成替罪羊了吧?你這人機關算盡,最後還不是把自己算了進去?背叛了『平社』投奔日本人,卻什麼好處也沒撈到,現在給周佛海賣了出去,怕重慶那頭是永生不會再接納你,走進死路了,呵呵,我倒是做鬼也要睜眼看著你,能折騰到什麼時候!又會落到怎樣狼狽的下場!」

    仰恩心裡看得清楚,仇恨是日積月累的,想消除已是不能,不如死前,圖個嘴上的痛快,也絕不能讓方文華舒服了。方文華著實吃驚,他沒想到,肖仰恩這人在牢房裡關著,竟也把事情看得如此明白,心中不免惱恨,今夜之行,怕是多此一舉。

    本來自己不用動手,卻想著在肖仰恩死前,狠狠羞辱他,不料卻給他稱了意,毫無顧忌地把自己數落一番,心中之氣難以平息,他恨恨然地盯著仰恩的因病痛帶著血絲的雙目,忽然抓住了那隻受傷的手,狠擲到牆上!仰恩「啊!」地叫了一聲,疼得眼前一黑,喉嚨發緊,再不能發出完整的音節,只蜷縮在地上,期待著排山倒海而來的疼痛快快撤去,連方文華的話也未聽清楚,只覺得他似乎撤了身,向門外走去,大概想離開,讓行刑的人動手。

    仰恩素日裡胡思亂想得多,這一刻,頭腦卻分外簡單,甚至沒有去遺憾,心裡只默默念了那人的名字,也覺得安詳。讓該來的,來吧!疼痛久久不去,仰恩已不去想即將面臨的死亡。

    似乎聽見方文華短暫的驚呼,接著有人,或者說幾個人圍了過來,扶著他坐了起來。勉強睜開眼,卻是不相識的面孔,眼角瞥見外面方文華帶過來的人已經伏在地上,仰恩聰明地沒開口詢問,只疑惑地等著他們下一步行動。對方對他的戒備早有預料,一人從胸口口袋裡掏出信箋樣的一張紙,迅速展開,竟是崇學的字,千真萬確:「跟他們火速撤離! 學」

    來不及細想,已給人拉著站起身,腳上的鏈子也用鑰匙打開,忽然自由的腳步,讓他一時難以適應,卻也隨著來人貓腰沖門外摸了出去。這些人是利用了方文華今夜要下手,日本方面配合著,改變了巡邏的方向,因此牢房外的一段走廊,撤離的十分順利。

    仰恩抬眼看見高牆上的哨崗,探照燈半個圓周狀地反覆巡視,要利用欄杆牆壁的陰影避開燈光,以免驚動哨崗里的日本兵,也並不是簡單的事,冷汗從毛孔滲出來,打濕了一片衣裳。

    遠遠地,看見巡邏兵持槍一層一層樓地行走,開始是繞開了自己所在的那層,因為也過了好一會兒,已經慢慢地朝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想著牢房裡的屍體和被綁的方文華,一旦被發現,就再也別想跑出去。

    仰恩心中分外緊張,實在是太冒險,避開敵人的視線闖出大門,這一刻在他看來簡直是不可能。可這些人進來又沒有驚動哨兵,應該是有另外的秘密通道,心裡這麼翻來覆去地想著,也忘了先前手上的疼,轉眼到了轉角一處十分不起眼的小屋,一人在門上敲了兩下,停頓,再敲了三下,門開了,露出的人竟是駝背。

    幾個人剛閃進門,就聽見外面嘲雜的聲音,大概是發現了越獄。仰恩心中一緊,竟有種想嘔吐的衝動,卻突然地,懷中給人塞進一隻槍,那個看似帶頭的人嚴肅地說:「一會兒到了外面不管發生什麼,你儘量往東的方向跑,這附近日本人戒嚴,車進不來,東邊第一條大馬路,就會有我們的車等著你,一看見車立刻上去,誰也別等,一個人走!中途會轉另外一輛車,帶你去花旗俱樂部,那裡有人接應,送你出上海!記住了麼?」

    仰恩鄭重點頭,也沒有時間多問。

    駝背拉開櫃門,裡面果然是個秘密出口,因為駝背的房間靠邊,這個出口就直接通到監獄的牆外。仰恩他們一露頭,就沿著牆跟兒,趁著第一道探照燈掃過,第二道還沒到來之前的這點空隙,向東快速前進了一段。

    「看見亮燈的那裡了麼?」身邊的人小聲指給仰恩看,「一會兒你便往那頭跑。」

    話音剛落,聽見帶頭的發出一聲號令,身邊的幾個人瞬間圍住了他,仰恩正覺得詫異,雪亮的燈光,剎那間正照在他們身上,短暫間,似乎失去視覺,他忍不住閉目,側臉躲開。

    高空傳來呼喊,接著警笛象刀子象噩夢劃破靜悄悄的黑夜,高牆上立刻人影幢幢,槍聲在片刻之後響了起來,隔著遠遠的夜色,象是一聲聲的爆竹。仰恩是被推著前進,挺立高處的探照燈如同影子一樣追隨著他們,那聽起來不甚響亮的槍聲,卻在空氣中撒撥了濃厚的火藥味,身邊的人漸漸少了,剩下的依舊以他為中心,向著遠處那亮著燈的大馬路前行。

    對面黑暗灌木又多出些人,飛速地向他們靠近,仰恩分不請敵友,但身邊的人並沒有去防備,便當做也是來救自己的,果然湊上來,彌補了剛才中彈倒下的空缺,他們明顯是受過專業訓練,不管人數如何減少,始終保持著四面擋著仰恩,雖然也有還擊,日方居高臨下,卻也是無濟於事,多數是充當盾牌,擋住那四處飛奔而來的子彈,仰恩聽見子彈入體時的悶響,聽見人倒下時壓抑的呻吟,只覺得這短短的一段路,一步走錯,便要邁進地獄。

    監獄的大門沉重地敞開,幾輛坐滿日本兵的吉普車吵鬧地開了出來,雪白的車頭燈照得馬路上一片通明。仰恩心裡頓時涼了半截,目標遙遙,身後的車卻是分秒間就要追上來,這下完了,腳下卻又沒敢放鬆,在五六個人的掩護下,沒了命一樣朝前飛奔。

    四個輪子的車並沒有很快追上來,相反在身後不遠處傳來巨大的的爆破的聲音,仰恩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已經給人壓著,趴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停了多久,再被人拉著繼續朝前跑,剛剛從背後撲住自己的那人,卻再也沒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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