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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動作快得象是閃電,仰恩還未看清楚,那人已經欺身上前,抓著他胸前的衣服,向上一提,再狠狠撞在金屬椅子背上,硌得他腰背處「咯咯」地響。
「別試探我的耐心,你再不是叱吒風雲的肖仰恩,現在不過是個階下之囚,別以為吉野君的袒護能拯救你,不留痕跡?我也照樣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何時,左手的尾指已經落在那人的手裡,他卻沒有立刻下手,而是幾近變態地觀察著:「真美,這手恐怕是不事重務,自小保養的吧?每根手指長得都漂亮,那我們……」他故意放慢語速,給仰恩充分的時間去消化這種恐怖,「我們從這隻指頭開始,好不好?」
見仰恩看也不看他,再問了一次:
「原尚文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小指猛然向外一掰,發出「咔嚓」一聲響,仰恩疼得向後一挺身,那疼痛瞬間襲來,如同電擊引起的窒息,好長一段時間,頭腦里一片空白,回過神來已是憋得頭昏眼花了。
對上那雙邪惡的,似乎非常欣賞他吃痛表情的眼睛,仰恩張口說話,聲音已帶顫音:「關於原尚文的一切,我無可奉告,你若要繼續,我奉陪到底,只是勸你給自己留條後路。」
「無可奉告是因為苦吃得不夠,我說過,今日你不透露給我點東西,我絕不罷手。原尚文還在上海麼?他的家人呢?」
仰恩已沒有力氣開口,只搖了搖頭,那人不再保留,從一個不可能的角度,向外狠狠掰著仰恩的手指,持續地,不急切,感覺著手下的骨頭開始承受不住外力,漸漸地崩在斷裂的邊緣,心中竟升騰起一股說不出的興奮。吉野君是對的,這完美得象件藝術品,與其弄得傷痕累累破壞了美觀,不如折斷他身上每一根骨頭,毀了他每一個關節,又能挺多久?看你又能挺多久?
十指連心。感覺斷裂的不是關節,而是細長的指骨,骨膜上豐富的神經掙扎著,叫囂著,導致疼痛象海浪一波接著一波,越是往後越是強烈。仰恩這一生沒受過這般大疼痛,直覺耳邊似有千萬絲竹雜亂做響,又似夏日午後一陣一陣綿延不絕的蟬鳴,疼得竟似要瘋了。
輕微的斷裂的聲音,卻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仰恩沒抵過最後一刻,椎心刺股的巨痛,眼前斷續閃過耀眼的幾道光芒,終於,黑暗昏然降臨。意識彌留的那一刻,仰恩嘲笑自己,果然如人所說,還是嬌生慣養,吃不得這般苦頭,可尚文,我總算對得起你。
第十章
子漁在公寓的鐵門前,用日語問兩個士兵玉書今天是不是還在砸東西,得到「今天很安靜」的回答,感到一陣錯愕。開門進了屋,玉書仰面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見他回來,瞅了一眼坐起來,臉色不似前幾日那般冷淡,帶著點兒嗔怪地說:「家裡沒吃的,我餓了一天了。」
玉書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子漁欣喜:
「我讓人送上來,想吃什麼?」
「出去吃行不行?」玉書說了又後悔,皺眉顯得不耐煩,「隨便什麼都行,你去叫吧!」
子漁脫了外套,掛在門後的衣架上,他是不敢帶玉書出去吃,一是怕四爺的勢力報復尋仇,雖然虹口是日本的地盤,可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還是小心為妙,另外一個顧忌,他怕玉書逃跑。他怎會不知道以玉書的水晶心肝,早把自己這點心思猜了個明白,才會顯得煩躁。
餐廳吃飯時,玉書雖然沒說話,但態度緩和了很多,問他些話也有簡短的回答,子漁心中不免高興,以他對玉書的了解,這人終是自私,看來也是仰恩死去,悲傷一陣,還是會維護自己的利益。
即使放了心,嘴上還是問出來:
「怎麼想開了?」
玉書橫了他一眼,筷子在碗邊兒劃著名圈,說道:
「我跟仰恩不同,他是自己能站直的一棵樹,我不行,我就是那纏藤,自己站不起來,總得依附著別人。小時候是小船兒,小船兒跑了以後,跟了北平不知道多少達官貴人,丁崇學沒成,倒找到你。現在仰恩也不在了,這世上除了你,我是什麼也沒剩下。亂世道一個人怎麼活?不靠你又靠誰?」
說完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轉頭又問:
「那天你說的話,就是,帶我回你家鄉,過一輩子那些的,可當真麼?」
燈光下幽幽的一雙眼,帶著埋怨,也顯得絕決。
自那以後,子漁看玉書不如以前那麼緊了。玉書自己似乎也明了現在在上海的處境,極少出門,在家裡悶得慌了,便沒好氣地跟子漁為些小事吵個不停。不久之後,心口疼的毛病也犯了。
子漁上前安慰幾句,詢問要不要看下醫生什麼,他卻不領情:「你少氣我一些就好,看什麼醫生?你不怕給四爺他們找上門,我還沒活夠呢!」
「那怎麼辦?」子漁看玉書的臉是一天比一天白了,「以前在霞飛路那裡的一間藥房開的方子不時很好用麼?」
「去那裡買藥不是找死麼?」玉書長嘆了口氣,「方子我留著呢,明兒我去附近的藥房開了就好。」
玉書出門也是小心,總帶著兩個人,瞻前顧後的不敢大意。日子久了,子漁見他不再鬧騰,凡事也挺小心,給他的自由也漸漸多了。子漁覺得自己還是把玉書認識得很透徹,這人確實真心喜歡自己,況且這種情況,全上海都在搜他,只有自己能保護他,他是識時務的,不會為了些便宜而不值錢的氣節放棄自己的生命和幸福,那時候,子漁確實是這麼想的,只是,人活一世,總不會事事看得清楚。
仰恩明明看見了窗外一片灰色的天,卻又不能肯定自己是清醒還是昏迷,只覺得那一片暗淡的灰,象是墜進清水盆里的一滴墨,漸漸堙散開,成就的那一種讓人垂頭喪氣的色彩。
已感受不到哪裡在疼,一隻手指而已,連累著整隻手,整條手臂,整個身體都象給夾板夾過一樣疼痛。並沒有任何醫治,醒的時候看見形狀奇怪的手指,一直腫到手腕。
腦袋裡跟被棍子攪過一樣,什麼也想不了,費了半天的勁,努力地拼湊著,拼出一張即使微笑時候也給人嚴肅感覺的臉,想起那人粗粗眉毛,在握住自己的瞬間,快樂地,跳動了一下。他帶著槍繭,卻永遠溫暖乾燥的手掌,撫摸自己的時候那般無懈可擊地溫柔,從額頭到雙頰,到下巴,到頸窩……仰恩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嘴裡喃喃地呼喚出一個名字,很輕很短的:「崇學……」
「你果然跟他有一腿。」
冰冰的話語響起,象是迎面潑來冷水,仰恩只覺得混沌的意識激靈了一下,整個人瞬間清醒了!
面前擴大的一張臉,並不陌生,方文華,鬼魅般出現,此刻正笑得邪惡。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仰恩的腦筋飛快地轉著,在把事情想明白之前,只探索地望著他,什麼也沒說。
方文華半晌也不吱聲,兩人對視著,無聲地試探著對方的底線,最終還是方文華先開口,語氣里已帶了褻瀆:「你昏迷的時候叫『崇學』,那神態真是誘人。」
「你也知我神智不清醒,何苦出言不遜?」
不料方文華並不理會,獨自打趣道:
「沒想到我們八面威風的丁將軍還有這不為人知的嗜好,不知道明日若見了報,人們是否還會擁他如故?這拯救萬民於水火的英雄,竟然是個玩男人的雜碎?呵呵,這事說出去,可真不好聽啊!」
「你投降了汪偽,一心打擊抗日力量,明白人都知道你是在利用流言中傷他而已。不信你就試試,看你那捕風捉影的小報是否賣得出去。」
「那我們就賭一賭,這世上是明白人多,還是糊塗人多。」
說著,忽然低下頭,逮著了仰恩的雙唇,嘴裡的話越發亂了:「你是極品,據說上海好這口的,多少人嚷嚷要試你,今日,恩少爺讓我開個洋葷,怎麼樣?你伺候我舒服了,我就不提丁崇學那事。」
仰恩連忙側頭,嚴厲地說道:「方文華,請你自重!」
他知道方文華並不是這種人,之所以這般說,這般威脅,不過是因為先前自己因為崇學的利益為難過他,這會兒報復回來,侮辱自己,想讓自己難堪罷了。
「我不自重麼?」方文華目露刻薄,在仰恩耳邊清楚地說得一字一句:「你用屁股伺候男人的娼jì,有臉這麼說我?四爺看來也是老當益壯,定不肯落在丁將軍的後頭吧?你給多少人插過?嗯?」他的手緊抓著仰恩的下巴,逼迫仰恩看著他,「還差我一個麼?」
仰恩這一生也沒給人這般骯髒下流地數落過,在他苦心維護的自尊上踩了再踩,碾了又碾,那種難過甚至盛過給人折斷手的疼痛。他只感到一口氣悶在胸里,眼前一陣陣跳著金星,正在這時,門口傳來洪亮的一句:「方部長!你怎麼進來的?」
是子漁。方文華連忙從仰恩身上爬起來,好整以暇,裝作一切都未曾發生地說:「哦,吉野君。我有上面發放的通行證。」
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信件,遞上去。子漁大概看了一遍,極端不留情面:「這是准許你巡查的通行證,不是強姦的。方部長再去重新申請吧!」
方文華的臉「刷」地紅了,心中無限懊惱,本來今天說是日本軍官都去開會,他才敢胡來,不想給抓了正著,頓覺得面子上掛不住,連忙告辭了。
「方文華這敗類,也是你拼了命維護的國人?他的氣節真是可敬啊!」
子漁坐在仰恩身邊,看著他灰敗的臉色,語氣滿是嘲諷。
「你不能因一人歧視一國。」
與方文華周旋這一會兒,仰恩已經覺得疲憊不堪,加之身上的病痛,左手鑽心的疼,神智開始恍惚,與子漁的對話,也不似先前那般銳利。他的痛苦沒能逃過子漁的眼睛,意識到仰恩可能隨時昏迷。
於是他直接進入正題:「為了原尚文,置個人生死於不顧,又把丁崇學放在心裡的什麼地方?仰恩,我敬重你才華橫溢,君子為人,今日見你這麼頑固愚昧,覺得可惜。我們都知道你手裡有一條秘密通路,往大後方運輸物資,所以不管四爺跟丁崇學如何發動關係,軍方是不會放你回去的,扣住你,就是斷了那條路。你說不說原尚文在哪裡,都不能把你從這裡送出去,但是,招了他的下落,至少不用再吃苦。說吧,他在哪裡?他手裡的那批貨,又藏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