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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那我們走著瞧吧!」

    整理開始紊亂的思緒,子漁轉身剛要離開,卻聽見仰恩厲聲喝住了他:「站住!」見他停步,才放緩了語氣, 「你別難為玉書。」

    這人已經自身難保,卻還掛著他朋友,子漁故意刁難:

    「我若偏要難為呢?」

    不料仰恩全然不顧他的挑釁,獨自繼續:

    「他是真心喜歡你,你若還有一點良知,放他一條生路。對你,對他,都好。」

    子漁搖頭,「他是我這輩子看上的人,願不願意,都得留在我身邊。」

    「玉書知道你是日本人,是不可能與你苟同,強留的話,你會逼死他。」

    「他活著我要他的人,死了我要他的屍,肖仰恩,我的話夠明白了麼?」

    子漁說罷,轉身離開,這次背影極其堅定,再沒有猶豫和停留。仰恩只為他最後的話感到心寒,身上激抖不停,竟似突然發了高燒,四肢抽搐酸痛,整個人沿著欄杆緩緩滑下來,抖成一團。

    當晚,獄卒卻送來了床新的棉被,和沒有霉味的枕頭,連晚飯也不再是發餿的飯菜,簡單的白粥小菜,和一個難得乾淨模樣的饅頭。仰恩身上病得已經不能支撐,顫抖地拿起饅頭,送到嘴邊,無論如何,他得好好活著,不能無緣無故病死,而合了那些人的意。

    夜間依舊是睡不著,裹著被,依靠著門上的欄杆,天上彎彎的月,襯著三兩顆不甚明亮的星星,丁崇學,此刻你在,想我麼?駝背人從遠遠的走廊里朝著這個方向慢慢走過來,這人仰恩已經觀察了幾天,他可能是整個監獄裡唯一一個中國人,啞巴,缺了舌頭。

    旁邊的牢房裡關的人是個嘴巴閒不住的人,雖然看不見,卻整天聽他在窗口囉唆,仿佛在跟仰恩聊天一樣。他說,這駝背是負責挖坑的,他每次回來會比劃挖的坑有多大,就能猜到下個上刑場的人是誰。那晚,駝背經過仰恩牢房的時候,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難道這麼快?審也不審,就要把我給解決了?」仰恩心裡想,許是四爺和丁崇學壓得緊了,日本人要滅口吧?比自己盤算的來得早,眼睛朝外看著,那一晚,月也不亮,星也不稠,天地間一片暗淡夜色,就這麼了結?三年沒看他一眼,不知老了沒有,也許皺紋多了,長了白頭髮……也好,成了鬼魂,飛他身邊看個究竟,然後糾纏他個幾生幾世,也不再分離了。

    虹口區日本僑民聚居地,「鴻華公寓」是海軍特訓隊的軍官住所。五樓走廊盡頭的一間,與其他的居所並無不同,金屬的安全門裡,諾大的客廳,空蕩蕩的,空氣里迴蕩著一股冷。

    「你說什麼?」夏玉書倚窗而站,側臉掩在一片黯淡光線里,迷濛蒙看不真切,他揚眉問站在身後的子漁。

    「軍部的壓力太大,肖仰恩被捕的事情不能公開,已於昨晚將他秘密處決了。」

    玉書的背僵直著,抓著窗沿的手因為用力而變形,說話的語調不能抑制地抖起來,象是胸腔里翻騰著寒霜之氣,臉也給嚴寒逼得無情,一點血色都沒剩下:「你說,仰恩死了?你就眼看著他給人殺害了?」

    「他是必須要消滅的敵人,」子漁說,目光沒離開玉書慘白的一張臉,稍微緩和一下,「屍體已焚毀,只剩一把灰,收屍也有困難。」

    玉書一時之間無法適應這種說話的語氣,他習慣了這人跟他偶爾插科打諢,偶爾故作呆頭呆腦的模樣,如今他豁然變成冷冰冰的一副臉孔,連好朋友的生死都能這麼淡然出口的鐵石心腸的,還是那個自己認識還交付了終身的人麼?

    一股悲憤之氣油然而生:

    「收屍?我現在只想收你的屍!」玉書忽然破口大罵,「仰恩對你那麼好啊!你就能忍心見死不救?哦,不對,我忘了,是你親手把他送進牢里,讓他吃苦,坐視他給人下毒手,你他媽的良心給狗吃了麼?你這裡裝的是什麼?」

    玉書的手指狠狠戳著子漁的胸口,「是糟糠,是大糞麼?你現在把我關在這裡算演的是哪一出?啊?你他媽的把我當成什麼啊?你要是爺們兒,就把我放了!我就不信你們敢動仰恩,他就是死了,我也要見到屍首才死心!你不肯幫,我自己去找,自己去救!你他媽的給我讓開!」

    子漁平日裡見慣了玉書撒潑的模樣,如今夜這般難看的還是第一次,他一把扯過玉書的胳膊,拉到近前,狠狠盯著那張夜夜睡在身邊的容顏,「夏玉書,我告訴你,你別鬧得太過分!我今生看上你,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只能守在我身邊,休想再出去招惹別人!我不可能放了你,不僅關你,還要關你一輩子!你最好看清楚,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

    「你當我是個戲子,就會跟你個日本鬼子同流合污麼?你他媽的別做那千秋大夢了!」

    「啪!」地,毫不留情的一記耳光,扇在玉書的一面臉頰上,瞬間腫了起來,火辣辣地疼痛的同時,耳邊是子漁威脅的話語,全不帶一點當年的柔情:「從今以後,你要跟著我,做大和民族的優秀國民,不准你侮辱我們的國家,一句也不行!」

    「呸!我操你狗日的小日本兒……」

    這次卻沒有毆打,身體給禁錮著壓在地上,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是懲罰性的撕咬,每一下都疼得玉書心驚膽顫,不因為那粗暴的性愛,只為那一段如水般溫柔的姻緣,終還是抵不過蒼天一句笑談,象暮秋那微薄得可憐的溫暖,只降臨那麼短暫的一瞬,匆忙得讓人難辨真假。那些美夢,泡沫般,精心地一個個吹出來,卻如同海市蜃樓,漂浮一陣,還是逃避不過破滅的命運。

    激情過後,子漁伏在玉書背上,手撫摸過肆虐的痕跡,心中又有不忍,又恨他嘴上的刻薄,怔仲之間,忽聽見玉書有些虛弱的聲音問他:「你跟我說實話吧,仰恩是真的不在了麼?」

    「嗯,真的。」

    絕望地閉眼,不知為何地點了點頭,又說:

    「那小船兒呢?是不是你下的手?」

    「是。」

    「我當年若不肯原諒他,他也不會遭你毒手對不對?」

    「對。」

    誠實簡練的回答,似無數短粗的箭頭,每一句都「撲」「撲」穿刺上不能設防的心臟。這身體髮膚,隨人傷害踐踏索取去吧!如果能有一塊甲冑,只要護著小小的一塊地兒,護著那砰砰跳動的一顆心,便什麼都好,怎樣都好吧?

    好象看透了玉書眼目間的絕望,子漁也了解這男人,嘴上不服輸,眼裡不流淚,只是那心,是軟的,是曾經對自己,無保留地全敞著的,他的手指划過玉書的髮際,說:「我對肖仰恩動過心,可只有你,讓我想守一輩子。戰爭結束以後,我帶你回日本,回到我的家鄉,我會對你好,而你也休想從我身邊離開,玉書,過去統統忘了吧,跟我重新開始。」

    身下的人從來沒象此刻這般馴服安靜過,喏喏地說:

    「假如你是中國人,又或者,我是日本人……」

    假如,人生只是一齣戲;假如你我在戲裡相逢,纏綿悱惻,再去分離;假如唱完一出,卸了粉墨,又可以全無痕跡地開始下一出;假如一輩子都活在故事裡,喜怒哀樂全不必出自真心;假如……假如……,我們或許還有,重新開始的可能!

    仰恩接受首次提審的那天,是個大陰天,霧茫茫地,天氣一點也不清亮。先前斷續糾纏的害怕,此刻卻不覺得那般厲害,既然躲不過,不如咬著牙挺過去。子漁並沒有出現,審問他的是個中年日本軍官,狹小的室內,還有個書記員,負責記錄,大概早就習慣了刑訊的場面,連頭也不抬,低頭寫字。

    「我只有三個問題,你回答我,便送你回家。」

    日本人說著很標準的國語,想來跟子漁一樣,是在中國長大的日本僑民。

    「說來看看。」仰恩坐在椅子上,手上依舊戴著銬。

    「原尚文在上海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他現在人在哪裡?他手上的那批貨又藏在什麼地方?」

    「我只能回答其中的一個問題,他是『養和集團』的董事長,其他的兩個,我聽不懂。」

    「上海灘鼎鼎大名的恩少爺,會聽不懂那兩個問題?告訴你,我們知道的,恐怕比你預期的,多很多,還要我提醒你麼?」

    「你這麼說,全無原由,我是確實不太明白,不防說來聽聽。」

    「好,既然你想聽,我給你分析一下。」那人說著,站起身,朝仰恩走過來,又繞至他的身後,似在偷偷觀察他,停了一下,才說,「原尚文是共產黨在上海地下工作的頭目,他手裡的一批貨,確切地說,是兩批,其中一批你神不知鬼不覺地幫他運出去了,還有另一批依然藏在上海的某個地方,我們對這批貨勢在必得,跟你折騰多久都不介意,你好好想想。」

    說著,用手指輕輕扣了扣仰恩的頭。仰恩心中一冷,考慮著尚文偷偷藏了一批貨卻沒跟自己說,又不能給日本人看出自己在琢磨,只糙糙地說了句:「我跟原尚文沒有聯繫,他的一切我都不清楚。」

    「別急著回答,」那人做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樣,「慢慢想。我的任何一次提審,從來不接受空手而歸的結果,所以,今天你必定要給我些什麼情報才能結束,否則,我跟你耗,也會讓你知道,這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我根本沒有你想要的情報,難不成要我編造一個以求脫身?」

    看著仰恩沒有就範的趨勢,那人終於忍不住威脅:

    「你自幼嬌生慣養,能挺過這裡的各種刑罰?怕是一道兩道下來便求饒,又何必受那些苦遭那些罪?告訴我,原尚文在什麼地方?」

    「果真是蠻夷之邦,終是要露出真面目了吧?」仰恩直視著他,心中清楚今日這一劫是躲避不過,骨氣如何不能丟,務必保留的,是對尚文的支持,和自己的品質。

    那人看來有些怒,盯著仰恩目光透露著凶暴,轉瞬又吸收了些外露的殘忍,陰森地笑了起來: 「吉野君(子漁日本名)說,你是特殊犯人,要特殊對待,不能留下傷痕,這不是給我出難題麼?帝國的軍人不能動感情,吉野君犯了大忌,怕是他那嗜好,引得他看上你了吧?才會對你諸般照顧。」

    「你們的日本人的語言真是滑稽,把朋友送進虎狼之地,任人蹂躪算是照顧?那我也很想照顧照顧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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