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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尚文搖了搖頭,面目絕決,難以動搖:
「你送嘉慧他們走,上海的工作需要我,我必須留在這裡。」
仰恩知道尚文這人一旦決定,沒人能改變他的想法,危急時刻,與他爭吵也無用,心中焦急,卻又無可奈何,直覺一股火已經開始侵蝕他的心肺,頭昏目眩又覺得口乾舌燥。
尚文接著說:
「謝謝你這般不遺餘力地幫我,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我就算死在這裡,也得把任務完成,被捕的同志得營救,隱藏的要及時撤退,而這些,是我留在上海的使命,我不能連累你。恩弟,我只把嘉慧和孩子交給你,如果我出了什麼事,請你幫我照顧他們,請你幫嘉慧把孩子撫養成人。我這一生欠你的,來生必定還你!」
「你少說混話了!」尚文背後的牆上,時鐘準確地報時,晚上十點了,再不準備就來不及了,仰恩問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尚文轉頭看鐘,說:「十點整……」
還未說完,只覺得被仰恩狠狠在後頸處敲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仰恩繞過他的身體,催促嘉慧帶孩子收拾東西,再折回來將尚文綁了起來,剛塞進汽車,尚文已經清醒過來,他的眼神,竟複雜得連仰恩也無法理解。
「為什麼?」良久,他啞聲問。
「他們是你的妻兒,你自己負責,我不管。」
趁著黎明前黑暗的掩護,尚文一家離開了上海,那是仰恩與尚文最後一次見面,命運沒有給他們充分的時間,如同美麗的相遇那般衣冠楚楚閒情逸志,絕別,如此短促,蒼惶,而狼狽。
正如預料的,尚文剛剛離開,事態就迅速惡化,日本人很快展開了大規模的搜捕,法巡捕房逮捕的兩人也終輾轉落如日寇手中。日方那裡消息封鎖得很緊,仰恩也不知道他們了解多少,是否牽涉到尚文身上,但有一點,日本人似乎並不知道尚文已經離開上海,依舊在搜捕他的下落。好在收到消息,尚文一家終於安全到達了後方,上海的災難再不能影響他們。
仰恩自己也格外小心,幾乎足不出戶,卻又覺得在上海再添了一層孤獨,只有偶爾玉書他們過來,一同吃個飯,打個牌,興致上來,他還唱上一小段,遙遙地想起奉天的日子,鄉愁便似那一杯陳年的酒,薰染著寂寞的精神。
玉書也遇上點小麻煩,他說最近總覺得有人跟梢,讓他不安寧。仰恩勸他放心,法租界治安還好,而且日本人那裡是不敢公然到這裡來捉人的。玉書聽了感到心安些,也不再提那話茬兒,直到一天,仰恩收到了子漁的電話,聲音格外焦急,說玉書失蹤了,家給人搜了個稀巴爛,仰恩想也沒想便趕了過去。
保鏢停在走廊,仰恩敲門,子漁將門開了個fèng兒,見是他方才放了心,讓進去,隨手鎖了門。屋子裡果然是很亂,仰恩四處看了一下,問道:「什麼時候發現失蹤的?報警了麼?」
卻不見子漁回答,剛要再說什麼,就見幾個人影從臥室里慢慢走了出來,默默地包圍了他,冷冰冰的槍口頂上他的後背,果然是他,子漁。
第九章
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從夏玉書的家裡消失?四爺開始以為是玉書與外人勾結,綁架了仰恩。過了當晚,卻沒有收到任何勒索的消息,心中焦急更勝一分。
門外的保鏢連呼救的聲音都沒有聽到,過了許久感到不對,進門再查,發現有道門直接通到外面的樓梯間,屋子裡已經空無一人。負責監視的人也傳來消息,說夏玉書跟子漁雙雙消失了。
四爺衡量許久,又覺得尚文的事情也許敗露,連夜聯繫了多少人脈,包括熟識日本人那裡的關係也沒放過,結果,誰也沒能找到仰恩的下落。兩天過去,明顯排除了綁架的可能,四爺慌了。
上海敢動仰恩的,也就日本人那裡,可內部人傳出的消息,正常的逮捕登記里,沒有仰恩的名字,這般看來,他極有可能被人誘捕,秘密關押了。仰恩素來嬌生慣養,落在日本人手裡,得是如何一般光景?
四爺隨便想想,也覺心如刀割。意識到事態嚴重,他第一反應是覺得應該通知丁崇學,雖然仰恩曾囑咐過,一旦他在上海發生什麼不測,定要四爺盡全力掖著藏著瞞著,消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出去。
「他現在一點也不能分心。」交代的理由那般簡單,卻又飽含關懷。
可現在情況如此嚴峻,仰恩每時每刻都陷在危險之中,顧不了那麼多。電報拍過去,丁崇學立刻有了回音。四爺簡單地說了仰恩一度對子漁身份的懷疑,覺得那人有可能是日本人的間諜,可找不到證據,確實查不出什麼嫌疑,加上子漁那人善於掩護,終沒有最後防住他的毒手。如今看來,仰恩的消失只有這一種可能,中了子漁的埋伏,被捕了。
崇學決定聯繫後方,通過外交手段向日本國內施壓,試圖找到誘捕仰恩的勢力,並囑咐四爺依舊搜查上海,不管仰恩在誰手裡,估計現在仍舊關押在上海某處,依照「平社」的勢力,應該可以找出蛛絲馬跡,開始不要太高調,怕日本那頭被逼急了滅口,一切以找出下落為主,再尋求進一步營救。
如此危難時刻,縱然心中焦躁萬分,卻不外露,仍然頭腦清醒,沉著應戰,這人年紀不高,卻已具大將之風,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間都透露著運籌帷幄的穩重。四爺與崇學聯繫完畢,對這人的敬佩不禁又深一分。蒼茫上海灘,一場秘密進行的搜尋,如同是黑暗中慢行的豹,只等嗅到目標,便閃電一樣衝擊出去。
仰恩那日被擊昏,醒來時已身在此處秘密監獄。子漁那一下,全不留情,讓他整整昏睡了一個晚上,醒來時只覺得非一般陰冷。他無法判斷具體的地點,心裡卻清楚,這裡關押的都是非法逮捕,不接受正常審判的犯人。
既然不是正常手段逮捕,四爺恐怕就要花費很多時間打聽自己的下落,而他意識到事態嚴重之後,極有可能要聯繫崇學了。唉,仰恩嘆了口氣,狠狠地錘了自己一下,越怕越擔心越不想,最終還是連累到前線的崇學,心中連恐懼都忘卻,只剩懊惱。
門外巡邏和高牆上持槍放哨的都是日本士兵,看來自己是落到日本人手裡了。那么子漁,是幫日本人做事……很多很多漂浮的點,慢慢地排列,成了線,線牽扯著,聯繫著,真相在仰恩的頭腦里還原著。
子漁,陸芬,尚文的秘書簡妮,他們是一夥的,原來日本人早就盯上了他們一家人,在每個人的身邊都安插了耳目,那麼崇學呢?姐姐呢?身邊會不會也有人監視?不會,仰恩轉念想,崇學是軍事重臣,身邊的人,向來都是千挑萬選,有一點可疑的都不會用,他又不象二爺好女色,想近他的身,是難上加難了,至於姐姐,她更是什麼人都不相信,身在大後方,該是很安全的。
如此看來,危險的也就剩自己了。仰恩反覆思量,「濟昌隆」向後方的物資運輸是極其隱蔽的,幫助尚文逃脫可能更容易被發現一些。尚文的身份暴露以後,能幫他運走手裡藥品,並且從上海逃走的,也就自己了。
日本人大概也是看出這個,才想從自己嘴裡挖出他的下落吧?他們大概不知道,尚文已經不在上海,會用什麼樣的手段逼自己開口?而自己又能挺多久?挺得到崇學來救他的那天麼?仰恩身體靠在陰暗cháo濕的牆壁上,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多想無益,能挺多久挺多久吧!
牢房四面透風,尤其到了晚上,風寒露冷,又沒有真正的棉被枕頭,身上的骨頭一根根叫囂,如何也不肯饒了他去,簡直無法入眠。難怪一直沒有人審訊,大概是想讓他先嘗嘗坐牢的滋味,折騰個半死不活,審的時候也省了很多力氣吧?這招用得好,先前細心將養才癒合的舊毛病全部找上身,他又吃不下那些餿飯餿菜,不論是病痛還是飢餓,都快奪去他大半條命了。
不過,坐牢也是件清靜的事,沒人過來打擾,一整天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向來繁忙的仰恩忽然多了大把的時間,肆無忌憚地想著那人,三年了,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模樣,那沉悶的脾氣是否有改進?
想來也難,他那身雷厲風行的作風,都是別人遷就他,他豈肯改變去將就別人?嗯,也不能這麼說,他對自己還是很配合的……想到動情處,嘴角不禁要悄悄上揚,婉約地笑了。
審訊還沒來,等到了一個人,子漁。
他已經恢復了一身日本軍裝,看來也不再隱藏身份。站在牢門口看著縮在一角的仰恩,象是盯著牢籠中的獵物。他可真是個好演員,如今恢復了本來面貌,不苟言笑,目光冷峻無情,竟跟平日裡認識的子漁判若兩人。
仰恩費力地站起,來到牢門口,站得與子漁平齊,既不尖銳也不軟弱地回看著他,問道:「你為什麼要幫日本人?」
眉眼間一點顫動都沒有,子漁全無感情地回答:
「因為我,本來就是日本人。」
仰恩點頭,難怪自己查不出他的底細,看來執行任務以前,已經做了手腳,讓人無從查起了,「你們抓我來做什麼?」
「為了你口中,我們想要的情報。」
「那要讓你們失望了,我什麼情報都沒有。」
「有沒有,要審了才知道,這裡有很多方法能讓你開口,勸你還是不要等到那一步,自己交代了最好。」
「你這是要屈打成招麼?」
仰恩這麼說,臉上卻全無恐懼的表情,依舊是那個素日裡散漫的午後,三人聚在一起打茶圍時,笑得清淡安定的飄逸男人,子漁覺得心裡湧出一股難耐的酸,卻又努力地鎮壓下這不該有的感情。
他惡狠狠地說:「你別指望丁崇學會來救你。整個監獄裡連個會說話的中國人都沒有,他怎麼查也查不到這裡來,你們中國人不就是喜歡擺弄權術,拉攏關係,身邊有個翻譯,也得給你們收買,可負責這裡審訊的,都能獨立講中文,整個機構里也沒給你們任何機會安插眼線,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
仰恩對他的這種口吻感到不屑,嗤笑的言語間也多了份凌厲:「你抓我的手段就光明正大麼?況且,你對朋友不仁義,對愛人不忠誠,又來自一個明目張胆,強取豪奪的倭寇之國,有何顏面談論他人的行事作風?」
子漁果然臉色發青,怒目相向,心裡終還是暗自百感交集。平日裡溫言軟語的朋友,如今卻陷入這般尷尬對立的局面,造化弄人,生自不同階級立場,即使多少時刻為對方絕代風華所折服,遙想當年仰恩中槍,倒進自己懷裡,心中瞬間抽起的恐慌,猶在昨日……如今面對面,依舊只能是敵人和對立。